有谁的写作是始终不变的?
孙甘露(作家):先锋作家写作转向,指向中国作家在写作时是更多继承传统文化遗产,还是更多接受外来文化影响的选择问题。试图接续中国文类传统的现当代作家如沈从文、孙犁、汪曾祺、林斤澜、阿城、何立伟等,文气思想,谋篇布局,遣词造句,融当下生活于传统意蕴之中,令读者更怀念他们的辞章之美。而那些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的现当代作家,态度、立场、观念,着力于文本和现实的差异和歧见,以及拼音文字构词法的挪用,伴随着套用的外来语法,令词义和表达在唤起陌生化经验的同时,也像是句法和词义的错置,他们本着对现实对应物的深入的质疑,仿佛是一种语言的逃逸。
李浩:以我个人固执的偏见,我部分地认为,部分先锋作家的转向是种媚俗,他们被“强大”说服了,当然也可能是,他们的内趋力不够,被早早耗尽了。如果我不惮多出些恶意,他们之中,是否有些人,本质上就是追求光环,希望自己适度保持于风口浪尖,随着波峰之高低而做出的个人调整?当然,转向的某些合理性我也认可,譬如他们尝试变化,尝试对现实的切肤发言……在经历最初的草创期之后进行调整修正是我认可的,也是必须,这也是先锋性、创造性的内在诉求。必须要有不断的变化,任何因循、复制都是要警惕的,但这个调整,必须是艺术的要求,是冒险的要求。
张清华:先锋写作转向,一方面这是客观现象,另一方面又接近于一个伪问题——有谁的写作是始终不变的呢?同时又有哪一个作家会变成另外一个作家呢?任何写作者都在变与不变之中,不可能不变,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余华写出了最为繁难的作品之后,又写出了最为简约和看起来“容易”的作品,他完成了自己的自我证明:即,我是那个写出了《世事如烟》和《现实一种》的人,但我又写出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才有意义。如果没有早期的“极难”来证明,后面的“容易”就显得可疑和缺少意义,反之亦然。先锋试验之后文学终于结出了正果。这要联系起来,历史地看,才会有正确的看法。
杨庆祥:第一,先锋作家的转向是现实语境改变的自然结果,不要说先锋作家,中国绝大部分作家都没有处理好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第二,韩寒和郭敬明根本就不能算先锋写作,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媚俗的写作之一,恰好是先锋文学需要反对的。先锋文学实际上只是一个圈子文学。但这并非是先锋文学的缺失,因为先锋的含义本来就意味着远离大众。在这个意义上,我倒是觉得先锋作家后来一窝蜂“转向”,表明了他们美学上的不彻底性。
先锋言说可打破文化硬茧
张清华:截至1990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讨论,先锋文学作为“运动”即告终结了。之后的创作更多地成为个人性的现象。好像先锋文学没有给俗文学留下空间——请注意,八九十年代没有给俗文学留下空间的不是先锋文学,先锋文学也是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冲开了一角;而今,则差不多是俗文学不给先锋文学留空间了。先锋文学的遗产之一,是告诉我们中国文学依靠什么、如何走向了世界。如今他们已经走向了世界——莫言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最根本的,我以为就是,他们用了世界性的、人文主义的眼光,来讲述属于中国人的故事,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进行了反思。当所有写作者和读者享有这一切的时候,不要忘了那些当初的开拓者。
张闳:历史和现实的经验,需要通过一种全新的、创造性的,有时是颠覆性的言说。唯有这种激进的先锋言说,方可以打破文化的历史硬茧,刷新每一个个体的生命经验,并使历史的经验得以充分的表达。被充分表达过的经验,才可以真正进入到文化当中,成为文化生生不息的养分和动力。先锋文学是一次重要的表达尝试。而其所开启的文化的现代性变革,尚处于未完成状态。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创新精神。当一个时代的文化归于沉寂和软弱无力的时候,这种创新和变革的冲动,就会被激发出来。或者说,有生命的文化总是处于这样一种未完成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