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春秋二胥》:老故事新演绎会遭遇什么?

2016-02-18 09:56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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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京剧《春秋二胥》:老故事在新演绎中会遭遇什么?

京剧《春秋二胥》由上海京剧院创排,取材于司马迁《史记·伍子胥列传》。剧情梗概为:伍子胥之父伍奢因谏阻楚平王纳媳为妃而遭满门抄斩。只身外逃的伍子胥途遇同朝为官的义弟申包胥,誓言必将伐楚复仇。申包胥同情伍门不幸,纵其逃逸,但亦发誓:你若覆楚,我必存之。过了19年,伍子胥借吴国兵攻破郢都,时楚平王已死,乃掘墓鞭尸以雪其恨。申包胥则求得秦国援助,又趁吴国内乱而保存了楚国。演伍子胥故事的传统戏曲甚多。以“二胥”作为主角贯串全剧的,较早有明代传奇《二胥记》,作者孟称舜,旨在表彰伍子胥为父报仇而亡楚是尽孝,申包胥哭秦庭求得秦军以复楚是尽忠,各行其是,都合乎伦常,并以和好结局。京剧《春秋二胥》不是《二胥记》的改编,是对这个2500多年前的老故事的重新演绎。它的新思路,是从《史记》的字里行间引申出来的。

司马迁对伍子胥的评价具有二重性:赞赏伍子胥没有像他哥哥伍尚“何异蝼蚁”般地随父去死,能“弃小义,雪大耻”,是“烈丈夫”所当为;又对其过火的复仇行为,发出“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的慨叹。列传中有个描述很重要。伍子胥带吴军在郢都肆虐时,隐匿山中的申包胥派人传话伍子胥:“子之报仇,其以甚乎! ……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回话:“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些话,出自申、伍之口,实亦表达了司马迁的态度:因报家仇而致国破民灾,是“倒行逆施”!《春秋二胥》的创作,可以说接通了司马迁的历史理性精神,不同于传统戏曲对这位英雄人物寄以较多的同情,而是把他塑造成由受害者向施害者异化、值得同情又受到谴责的悲剧形象。体现在艺术思维上,把《史记》中申包胥与伍子胥的“隔空对话”,演绎为两人在不同形势下的多次会面,构成富于戏剧性的人格对峙。

全剧除短暂的序幕即申包胥放走伍子胥之外,共有6场戏,集中写郢都的被困与陷落。新君楚昭王对吴军压境不知所措,母后告以“纾难还靠楚英贤”。这位母后,就是当年为太子建(昭王之兄)迎娶而被楚平王夺占的秦国美女孟嬴。孟嬴举荐的英贤,就是因放走伍子胥又屡为伍门辨冤而被楚平王打入死牢的申包胥。此为正戏开端,极具匠心:一个错误两家受害。虽然申包胥没有祸及九族,也在死囚牢中呆了19年。这样,接着展开的二胥行动有了共同的心理纠结:如何对待仇怨? 这是一个大主题,有可能使剧中的人格对峙,获得黄佐临说的“哲理性升高”。这要靠对人物的深入描写才能达到。

从文本角度看,申包胥要比伍子胥富于动作性。剧作者给了申包胥三个积极行动。其一,受命劝说伍子胥有个前提,必须由楚昭王出面纠正先王错误,给伍门平反昭雪。这不仅还世代忠良的伍门一个公道,借以抚慰伍子胥,软化他的伐楚决心,也是希冀新君经过清算历史错误,让楚国重新走到君明臣贤万民安的正道上来。“少年新主真肝胆”,一如其请,感动申包胥亲赴阵前,劝得伍子胥单人独骑,素服麻冠,进楚室宗庙祭祀了屈死的父兄。其二,楚昭王不能接受伍子胥不近情理的刻毒条件、伍子胥决定水淹郢都之际,申包胥与孟嬴安排昭王辗转入秦。因孟嬴是秦哀公之妹,楚秦有甥舅之亲,郢都虽破,楚室根脉不绝,复国有望。其三,伍子胥的淹城、破国、鞭尸等复仇计划一一实现之后,申包胥还来见这位“胜利者”最后一面,告以挂在城楼上的人头不是昭王,昭王已安然出逃;还带来伍奢的一块破碎灵牌,意味着铁骑过处、满目疮痍,楚国百姓对伍门的崇敬之心亦随之破碎矣;淹死的和被吴军砍杀的郢都百姓数以千计,伍子胥背负的冤魂更甚于平王,复仇噩梦能否到此了却? 戏就结束在这两位情深谊厚的结义兄弟终于决裂。

相比申包胥,对伍子胥的描写总觉得有点“一根筋”。剧中突出了他性格的刚毅和雪耻的正义性,但情势起了变化,平王已死,昭王替父认错,以国礼祭祀,祭文有“民失英贤,君失诤臣,国失栋梁”诸语,不谓不沉痛恳切。而伍子胥的“武器”仍然停留在“三百余口”上。其不可抑止的复仇烈焰,似乎不宜只是人性的偏执,还应有一个助燃器———吴王阖闾。戏里把这个角色写得过于“超脱”,近乎旁观者。他是靠着伍子胥觅得刺客高手杀了吴王僚才成为国君的。借兵给伍子胥,号称“义师”,到了郢都,斥宗庙、淫妇女,无恶不作,野心勃勃。复仇心理是一个极容易被利用的人性弱点。伍子胥实际上已经被阖闾绑在战车上欲罢不能了。楚国遭受的灾难,阖闾是个扩大者。后因阖闾之弟夫概潜回姑苏,自立为王,迫使阖闾弃楚归吴,昭王才能在秦军配合下返回郢都。伍子胥既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又是被利用者。如能写清楚这种利害关系,会使后面的戏———申包胥对伍子胥由同情变为谴责,孟嬴先拜谢伍子胥、接着一剑刺去,以及伍子胥最终的落寞、苍凉,会更有张力,也可以使我们更真切地憬悟:人类应该有勇气思考和避免因为仇恨而带来更大的人性摧残和灾难。

这是一出生、净唱工戏。在传统京剧中,伍子胥例由老生应工,名剧《文昭关》从程长庚唱到杨宝森,成须生戏经典,迄今,安工老生几乎没有不唱此剧的。旧有《长亭会》,申包胥曾由花脸扮演。把申包胥改为老生而唱红的是高庆奎的《哭秦庭》。《春秋二胥》根据性格定位的需要,净扮伍子胥,生扮申包胥。伍子胥由生改净,风险不小。安平担任此角,从开脸到演唱,相当成功。他深明伍子胥的须发苍白是愁出来的,所以勾老红脸而眼梢不作垂云式,是竖眉立目,眉间纹与立柱纹三道白色直冲脑门,另在眉头点黑色蛾子,以渲染其神情的愁与恨;挂白满髯,穿红袍,是个鲜明的战神形象,似更接近我们对历史记载的想象。傅希如演申包胥,则是富于人文气质的士大夫形象。他们二人都有相当深厚的唱功实力而风格有别:一个情感激越,极具爆发力;一个静水深流,沁人心脾。这是行当归宿、角色表达、演员追求的综合呈现,可谓各美其美,相得益彰。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嘉玉(QC0006)  作者:龚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