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人生既如戏 戏亦如人生

2015-12-08 09:28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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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北京法源寺 人生既如戏 戏亦如人生

从李敖的小说《北京法源寺》出发,田沁鑫导演以崭新的舞台叙述、圆熟的民族美学,聚焦于戊戌政变前后的十天光景,描绘出在这历史剧变时刻风云人物的群像,创造了一出荡气回肠的“中国大戏”。

舞台叙述起自法源寺,就注定了这是出在佛家视野的观照中上演着的人间戏场。从这样的视野出发,这将是一出普通的人间戏场:那些在法源寺内外行走着的戊戌人物,也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需要“祈福、许愿”,需要“超度、忏悔”,需要讨论“人我、是非、情理”,需要讨论“常变、去留、因果、经世济民”……但当被置于晚清“极端国难,极端生死”的历史时刻,就又注定这将是一出不一样的人间戏场。

多重时空的多重叙述

1921年,法源寺主持普净与弟子异禀的对话,以及与此同时他们与谭嗣同的隔空对话,将我们带入晚清这段历史,将我们带入这段历史中的家国与君臣的辩难、出世与入隐的选择。这种叙述方式最为直接的便利,是推动一种动态的历史叙述——舞台上,普净与异禀自由地穿梭在1898年与1921年两个时空中,与两个时空中的人自由对话。而在他们的穿梭中,不仅是用1921年的眼光参与到1898年的辩论中,而且还将这以后100多年来的人们对戊戌年变法的评判、对变法中各色人等的意见、闲言杂语等等,都统统地汇入到舞台的思想与情绪之中。比如袁世凯的出场,先是被康有为用拓片的滑石粉扑了一脸白粉,又被小和尚异禀扑了一脸——袁世凯就是带着世代人们对他的诅咒粉墨登场。也就只有在这样多重时空的多重叙述交叠中,袁世凯直接指责谭嗣同“你能代表历史吗”,谭嗣同说自己是个“官二代”……这些,也就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就是在这样多重时空的多重舞台叙述中,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光绪、慈禧,荣禄、李鸿章、袁世凯……晚清各色人等,游走在寺庙、庙堂与民间的不同空间,在革命、改良与保守之间,在生还是死,在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之间,进行激烈的辩论与对话——他们不仅是在当时的历史时空中互相辩论,而且,还在与后世对他们的是非功过的评判进行对话。

众生平等的历史视野

如果说《北京法源寺》是要在晚清这“极端的失败、极端的成功”中发现常态,寻找平衡,那这探寻的出发点,就是以佛家的众生平等为底色,站在今天回望历史相对平和的心态与视野中。

在这样的视野中,我们看到,虽然戊戌的激进革命派不乏幼稚与莽撞(一边晚清大臣们在询问着教育经费、军备军费、外交军费,一边是变法者高喊着开阔眼界、解放思想),六君子在就义前大多数也不乏动摇与胆怯(喊出“救命……求救……”),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以生命殉了自己所选择的道。在六君子临刑的道路上,导演为林旭铺上一个“翠”,为刘光第铺上一个“公”,为杨锐铺上一个“竹”字……也是在尊重、褒扬革命者内心理想的光彩,为他们的灵魂超度。在这样的视野中,我们也看到,慈禧褪去历代对其妖魔化的叙述——“你们说我亡了大清朝,那你们也太高看了我;如果说我昏庸无能,却统治了大清朝47年,那你们也太小瞧了你们自己”;恢复其保守派的正常面貌——“不管你心里有多火急火燎,也不能急手忙脚”;恢复了其作为晚清政治家的无能为力——“如果我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皇帝依然在紫禁城主政,六君子也不会人头落地,变法依旧进行。可我没有更高超的智慧……”

也就只有在这样的视野中,谭嗣同这个带有鲜明理想人格光环的人物,才能在舞台上如此淡定自如地走来。他与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想去参透生命的意义——“我想做个觉悟的人,勘破生老病死,勘破政治棋局”;他与我们中有些人一样,想以“个人之躯打破数亿国民的意识桎梏,就像在集体潜意识的湖面上,投下一枚石子,抑或用生命迸射那一亮的闪电,去惊醒深睡的人,睁眼看看这国家”;但与我们中绝大多数都不一样的是,他选择了一条极少有人去走的道路——“殉”。

谭嗣同的特殊性就在于他是主动选择去死。他的赴死,既有我们在中学课本中常见的解释——“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也为戊戌的激进革命保留了一份尊严——“如果维新阵营里所有人都走了,那变法就是一场笑话”。而在《法源寺》的舞台上,他的舍生取义,又不仅于此,还有一层是他对生命的探寻——他选择的是大慈悲,选择的是为众生舍身,“回向”人间:“今生顶天立地,来生必仗剑天涯,看明月天山外,苍茫云海间。风景不殊,山河尤是,人民小康……”不仅于此,在生命的向度之外,他还有丰满的人生。在谭嗣同赴死的道路上,导演并没有让他如其他人一样再开口诉说自己的心迹,而让他在死后重又回到故乡,见到为他自杀过一次的妻子,见到仍然在洗菜洗衣的妻子,见到依旧的生活,只是不如以前幸福的生活……

只有在纵深的历史视野与生命视野中,才会有这样丰富的谭嗣同,也才会有那样的慈禧,那样的康有为,那样的袁世凯……直指人心,且栩栩如生。

戏如人生的审美基调

导演为整个演出奠定的审美基调,就是这是一场“戏”,是一场在空旷的舞台上上演的中国大戏。

这的确是一场戏。不仅仅是袁世凯在被扑了一脸白粉后粉墨登场,在场的每个人物,也各自都是以自己的独特形态粉墨登场。康有为的亮相是一场演讲:“哈佛大学、耶鲁大学……这不是戏,这是震动中国的大事件……”;慈禧的亮相是被众人骂为“泼妇”、“荡妇”,而她却和颜悦色地对隔个时空的异禀说,“想听哪段?是想看戊戌变法?还是想听我说话儿”;戊戌四章京的亮相,是作为“变法重要人物”的自报家门……

这确实是一场戏。你看谭嗣同夜会袁世凯,在锣鼓点的催逼声中,在战马嘶鸣声中,等一切安静,进入夜的黑暗,谭嗣同上场,演员用自己在舞台上的步伐,用说评书的方式,带领着观众与他一起走到袁世凯居住的法华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清明朗月,飞沙走石却迷了眼睛。破军!贪狼星出北方。乌云中,獠牙乍现。半空中,怪鸟长鸣。我径自出宣武门向南行,过珠市口。西厅胡同、葱店四巷、驹章胡同、报房胡同,山门三大间豁然眼前,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到了……”

传统美学的要素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空旷的现代舞台上,让观众不自觉,却在无意识中深入到那审美的愉悦之中。

但这种“戏”的感觉,并不只是一种审美的愉悦,它与舞台上的多重叙述有着气质上的契合。确实是戏,但却非“戏说”,而是说人生既然如戏——“江山面前,行走的都是过客”,那,戏也就如人生。这样一群耀眼的历史人物,在晚清的舞台上,在中国历史最为极端的时刻,在大清支离破碎的版图中,演出了一场大戏;后世关于他们的叙述,不断地让他们一次次地出场,在不同的历史时刻又演出不同的剧目。但这仍然不是说历史真的是可以“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在不停的叙述中,根据当下的轨迹找到它的形态。能不能在其中把握真正的平衡,需要的,确实是高超的政治智慧与人生智慧——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叙述它的时代,是否真的有能力去把握这其间的平衡。

看《北京法源寺》,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娱乐,多重叙述的叠加与快速切换的场景,都有些考验观众对知识对历史对思想的兴趣;但看《北京法源寺》的过程,又将是一次令人愉悦的审美与精神的旅程。它确实在寻找一种平衡,它如此努力地以中国人的思维方法、中国人的美学方式,在这个时代的舞台上建构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或许,也就只有在当下,在民族复兴与传统文化逐渐成长为社会的主流心态,我们才会在对如此不堪的历史中形形色色的努力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前行的勇气。

责任编辑:梁祎(QC0007)  作者:陶庆梅 周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