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拥有一位好长辈是多么重要的事。在孩子刚刚打开看世界之眼的时候,他需要一位至亲的引路人,替他鲜活地解释所见的一切,让他明白世界的丰富和有趣。如果运气好,这位引路人本人就是一个说故事能手,腹中盛满了阅历带来的智慧,加上对细节的良好记忆和叙述,孩子得需要多大的自控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呢?
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有一个羡煞同行的外公。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早期小说里,外祖父,人称“老爹”的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希亚上校,一直是一位核心人物。他的经历太丰富,最重要的一段,就是跟着哥伦比亚史上的传奇人物拉斐尔·乌里韦·乌里韦干革命。乌里韦·乌里韦代表自由党,参加过哥伦比亚的三次内战,是一个跟保守党较量不懈的斗士,一度还在狱中翻译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的书。如果你熟悉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有名的作品,当你在其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里,看到他说外公在他的金银作坊里“制作身子会动、镶着绿宝石眼睛的小金鱼,不为糊口,只凭兴致”的时候,你立刻就会反应过来,他就是《百年孤独》里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原型。
《百年孤独》里的小镇马贡多,就是现实中作家的故乡,位于哥伦比亚北部加勒比地区的阿拉卡塔卡。1899—1902年,哥伦比亚爆发了“千日战争”,乌里韦·乌里韦率自由党军队与保守党血战,一千多日后,双方签订《尼兰迪亚协议》,加西亚的外公就在现场,过了若干年,他又在阿拉卡塔卡的自己家里接待了昔日的将军。每一个人物互相都有远近联系(但是他们在形成的共同体中却代代“孤独”,这正是《百年孤独》思想深刻的地方),每一个地名都包含了无数值得一提的人和事件,许多传说,许多场景。作家说,外公是在他出生十七年前(1910年左右),在阿拉卡塔卡安下了家,而之所以安到这里,又有一大段故事可以讲。
这部回忆录展示了作家电子计算机般的记忆力和场景还原能力。他记忆里的场景从来不是物的简单排列,或加入色香味,再来几个基本的人物活动其间就完整的,他的回忆中会突然蹦出某个精确的日期,某种植物的学名,一个人物在那时的模样,叙述中又一下子牵出一个更早或更晚的时间发生的某件事:
“儿时,关于老宅的历史,大家各执一词,至少有三个不同版本。听外婆说,这里最早是印第安人的棚屋,她的口气很不屑。后来,外公外婆将它翻盖成泥巴苇子墙、棕榈叶屋顶的宅子,客厅宽敞明亮,餐厅像露台,花团锦簇,卧室有两间,庭院里种着一棵参天栗树,菜园精心打理过,山羊、母鸡和猪崽牲口圈里和平共处……”在遭了一把大火(被独立日的烟火殃及,但“到底哪年谁也说不清”)后,宅子重修,“八间房一字排开,长长的走廊,栏杆边一溜秋海棠,女眷们趁下午凉快,坐在那里绣绣花,聊聊天。”
像是电影:“听外婆说”,且“口气很不屑”,接下去就切入到一个过去的场面里,文字也蒙上了一层代表着过去的泛黄的色彩。大火有着富有画面感的起因,却模糊了时间,之后又是跟之前迥然不同的另一个画面。外婆的叙事真是太神奇了,好像有一种能从语言中召唤出画面的魔法。就像他崇拜的美国作家福克纳,构筑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世界那样,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阿拉卡塔卡找到了构建自己的世界所需的基本材料,同时他又一生爱电影,与电影界过从甚密,写了不少剧本,透过回忆录中的只言片语来看,这都是必然的。
围绕着外公回忆往事,《活着就是讲述》留给读者一种十分犀利的印象,就是在那个酷热、躁动的加勒比小镇,秩序和失序往往只有一墙之隔。有人在墙内沉浸地学习,墙外则是一个异常狂暴的天地。作家用他淡定而精准的笔触叙说,让我们感到,在这个庞大的家庭里,想安心读书的人和习惯好勇斗狠的人,彼此都能相安。作家写到亲睹被枪杀的人、被斩首的人、自杀的人,好像那些都太正常了,暴力的存在只是为了丰富他将来“讲述”的素材。乌里韦·乌里韦,就像拉美军人政治家普遍的命运那样,以遇刺身亡结束一生。很多年以后,他的老部下,“老爹”尼古拉斯上校,送给他的长外孙,也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下面还有十个弟弟妹妹)一本厚厚的百科词典——真有一种“铸剑为犁”的味道。
“活着为了讲述”——这书名太贴切。别的不说,光是自己的外公,作家就讲述了一遍又一遍。外公身上同样聚合了反差鲜明的几种素质:既乐观又狂躁,既性情放荡又懂爱顾家,时而老于世故,时而天真烂漫。举一个最好的例子:1908年,在巴兰卡斯,因为私怨,外公向一位前自由党战友发起决斗,他杀了这个比自己小十六岁、“名字一听就是好人”的大块头。作家特地写道,在决斗日到来之前,他用了六个月时间安顿好家里的一切,给每一个成员的未来都做了安排。
不过这件事早不是第一次被他拿来说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多次加工过它,比如在一篇同秘鲁同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对谈中,他就没说自己外公参加的是一场决斗,而只是说,有人不停地骚扰他外公,诽谤他,破坏他的名声,终于让他按捺不住,一枪把那人崩了。在《活着为了讲述》中,作家说外公杀人后就去自首,此事的后续是“镇上的家家户户吵翻了天,连死者家人也持不同观点”。而在当年的谈话里,老马却特地说外公在镇上名望素著,甚至死者的一个兄弟还特地住到外公家的对面,以防他家族里有什么人来寻仇。
“那是现实生活中第一桩激发我创作灵感的事,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确实,除了上述两个版本,在1965年,他给墨西哥电影导演阿尔托洛·列普斯坦写剧本时,又把此事写成了一个新故事,主角因为赛马起了纠纷杀了人,随后一直被死者的儿子追杀。等到写《百年孤独》,故事里又加入了新的细节: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挑战他的普鲁登西奥·阿古埃拉的时候,要对方找一样武器来同自己决斗。这很符合老马对外公那次决斗的想象:外公是个重荣誉的人,光明正大,决不暗箭伤人。而后,奥雷良诺上校和现实中的外公一样被流放,在马贡多——也即现实中的阿拉卡塔卡——重新安下了家庭。
很多年以后,作家杰拉德·马丁再度出发考证此事,他在他给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传记里公布了自己的研究结果:当初,上校根本就是勾引了死者的母亲,才招致死者的愤怒。他杀人的时候对手手无寸铁。上校出狱后,携家避居阿拉卡塔卡,因为他压根就不敢在巴兰卡斯呆下去了。
就这么一件事,经由小说家的一番番重构,原本的事实几乎不存在,而由其不同的文字版本所代替。回忆录虽然给出的,和马丁的传记一样,也只是版本之一,但是,这种不断重述、且每一次都有新意的现象,到底表明加西亚·马尔克斯同外公的感情太深,深到似乎很难以一个“爱”字涵盖:外公是给他作家灵感的人,也是引他走上阅读之路的人,同时,他又远远谈不上博学儒雅。在把词典交给五岁的外孙时,他说的话都富有一种天真气:
“这本书无所不知。天底下百分之百正确的书,仅此一本。”
是的,这样的语言又让人想起《百年孤独》,想起吉卜赛人给小镇带来的新鲜玩意。《百年孤独》里充满着这种天真。马贡多的人们在一点一点发现世界,但与他们的发现相伴随的不纯是洁白无瑕的孩童气息,更是一种总体上落后于西方的危险。后发人民即将被领先者看中,成为被他们利用、剥削、欺骗、抛弃的对象了。读过《百年孤独》的人个个都知道“香蕉公司”,美国佬在加勒比小镇带来的一出又一出戏剧,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给牢牢钉在了史册里面,而在《活着就是讲述》中,作家用更加丰沛的细节来告诉我们,美帝国主义者的香蕉公司所制造的并不只是受害者。
“外公外婆老把‘贫穷’一词挂在嘴上,我误以为他们是指香蕉公司撤走后老宅的处境。他们总是抱怨:过去,午饭要开流水席,两席不够开三席,如今只开一席。当已无力维持午饭的排场,他们便打肿脸成胖子,去小饭馆买现成的,没想到这物美价廉的饭菜孩子们更爱吃……”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拉丁美洲的事实(是否为“史实”之误?)称得上“光怪陆离”,你很难用一种简单的肯定或否定的态度来评价一个事件。正如他的外公具有多面性,故乡发生的一切也都可以用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在回忆录开始以及其中的很多地方,“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即卖阿拉卡塔卡的老宅一事反复被重提,当读者看到老宅的破落凄凉,会感觉到这是当年香蕉公司造的孽,然而,作家记忆里“蓝色的草坪”、“红屋顶的房子”、松树和玫瑰灌木环绕的景观,又通过文字不停复现,跳荡在暗淡的现实之上并几乎遮没了它。
老宅的模样凄凉,然而,老宅的主人也确实曾是香蕉公司的最大受益者,他们有的是乡愁可以品尝,有的是回忆可以反刍。贫穷只是相对而言的,长辈哭穷只是因为“无力维持午饭的排场”,孩子则把正反两方面的素材都记在心里,它们让他的写作天然地具有反讽意味。他的母亲,路易萨·圣地亚加,《活着为了讲述》中浓墨重彩的人物,也是《百年孤独》里女族长乌苏拉的原型,成天叹息着怀念香蕉公司的黄金岁月,在那时,她可以穿着打扮得十分体面,“在圣马尔塔圣母学校接受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能绣花,能上英语、舞蹈和钢琴课。
哪怕香蕉公司只是虚假繁荣,像作家的母亲这样的一介凡女也希望幻象能永存,因为它带来了资本主义的各种红利:派克金笔、高露洁牙膏、雪佛兰汽车、福特汽车……类似这种事实,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眼里都是求之不得的“传奇”,连带着在这种环境下,回忆录里的人物也都有着一种非现实的(或换用人们熟悉的术语——“魔幻现实的”)、只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味道。作家的外公,直到两眼近盲,还坚持每个月都给外孙庆生,不厌其烦地夸赞他讲故事讲得好,而作家的母亲呢,随便挑出几句回忆,你就会觉得他简直是在一部小说里长大的:“面对逆境,她像一头沉默而凶猛的狮子;面对上帝,她绝不俯首帖耳,而是誓死抗争……有一晚,狂风暴雨,彻夜停电,她把一个月的食用猪油当灯油抹在布上,还吓唬小孩子,让他们怕黑,免得他们下床乱动。”
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后起的拉美作家往往被书商打上了“新马尔克斯”的标记,但除了销量能稍许望一望老马的项背,在才华和视野上,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的称号。十多年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宣布开始写这本回忆录,是文学界的一桩大新闻,人们既好奇他会说出怎样一段个人往事,又担心他染上癌症的身体能否挺住。但《活着为了讲述》顺利完成并出版,无数老马迷松了一口气;而当他们读到书中,作家说当他完成此回忆录的最后一个句点时,他母亲刚刚在2002年6月9日以97岁高龄无疾而终,“膝下有11个子女,外加爸爸4个私生子、65个孙子、88个曾孙和14个玄孙(不知道的还未统计在内)”,应该会更加释然:长寿的基因,旺盛的生命之树,会保护着受所有人热爱的哥伦比亚大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