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村记”之杨庄营,我的家
杨庄营有三百多户,从前住的是姓杨的,所以叫“杨庄营”,但明朝时被灭九族,剩下一个去外县外婆家走亲戚的孩子没被杀。那孩子后来有些后代,大概有四五家人,其中有一个还当了我们村子里小学的校长。杨庄营的房子都被姓华的富豪接收了。明朝的房子现在还有几栋,青堂瓦榭、五脊六兽。
我们家有一张老照片,是全家福,可惜后来没留下来。照片中把我放在画面的正中间——第一个男孩子嘛。那时我还小,背后还用枕头垫着才坐得住。照片里有奶奶、父母、叔叔、婶婶。照片的底片是玻璃的,人脸上都有红色——过去老百姓讲“照相吸血啊,你看那玻璃上的红色就是人血”。底片容易破,要小心地保存,但是多半都破了。拍照的人是从南阳城里请来的,来时带着照相机和布景,还搭个架子,用黑布把草垛、门、四合院、房子等都遮蔽起来,觉得照相的背景就要黑的,没想到把草垛、四合院照出来更有生活性。那时就是那个风气。照相馆里都画着假画儿,连家具也是画的,其实那时老家具还很多,摆个老家具多好。照片下面一定写时间、地点等。这张照片后来丢掉了。
小的时候从来没看到过山,因为我们住在平原上,雨过天晴后,空气比较干净,小孩子就说“看山啊,看山啊”,就搬着小板凳,站在小凳子上看远远的地平线有一抹蓝颜色,认为那就是山了。有一次,生长于多山的花莲的诗人、好友杨牧问我家乡的感觉,我说:“你到了我家乡啊,才知道什么叫做遥远”。一眼望到天边。
我们那里产麦子。抗战时,河南出的小麦和壮丁的数量全国第一。除了小麦,家乡的农作物还有高粱。家乡水少,井要凿很深,打一桶水要用一大盘井绳,丢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石头落水的声音。家乡有风俗:“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一个人不要到庙里去,因为庙里不知道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二人不观井,说一下子被人推下去,那是绝对上不来的、连叫声在地面上也听不到。水很金贵。早晨洗脸,绝对不会用一盆水,都是把水盆子靠在墙上,打一点点。打一桶水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的人要走半天。地主不吃扁担后面的那桶水,因为后面那桶水里面落着挑夫走路荡起来的沙土。十天半月不洗脸是常事。夏天去池塘里打个扑腾,狗爬式的那种,就算洗澡。洗澡就变成游泳的代名词,说洗澡就是去游泳了。
我们住的都是草房。草房盖得真漂亮。我去印度观光时,觉得他们的草房盖得真潦草。印度什么都潦草,好像住一个礼拜就要拆似的。我们那里的草房盖得真是整齐、清洁、漂亮,也耐久,绝对不会漏雨。大概住上十七八年再翻翻屋顶的草,又很好,可以继续住下去。厨房里的锅台修得美得不得了,虽然是泥巴做的,但很精致。印度的锅台也很草率,像野营一样。中国人都是很干净的,虽然很穷。家里的地是泥巴地,但很平整,我们那里的泥土也很干净,小孩在上面打个滚也不会很脏。现在都市的土多脏,乡下的土都是干净的。小孩子用泥土做各种玩具。有一个游戏叫“打洼捂”——你一块儿泥巴,我一块儿泥巴,泥巴做个窝窝,像个小盒儿往地上打。
两个村子里都有社戏。县城里有戏院,镇上有戏楼,戏楼一定是面对着庙,演戏是敬神的,人跟着看看,神人共乐。村子里只有临时搭的戏台子。社戏是野台子戏。中国过去是文盲社会,道德意识、移风易俗大多都是靠看戏,看戏使大家知道忠孝节义这些伦理道德,知道有阴间、要做好事、好人好报。乡村里只要有戏演,就会觉得是太平盛世。杨庄营戏台上的对联我还记得,“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横批是“移风易俗”。戏台子周围往往有小摊点,卖小吃、针头线脑的。所以,戏台子是村里的经济、宗教、文化中心。
我是看着平乐村和杨庄营社戏长大的。杨庄营每年阴历四月十五小满那天要做小满会,一定是两台到三台的戏。戏是三天,要搭起几座临时的戏台,两三台戏同时唱,叫做“打对台”。神像前香烟缭绕,庙门口还放鞭炮,都是同时进行,特别热闹。一般的小村子弄不起戏,就都来大村子热闹。杨庄营四月十五的小满会那天,方圆四五十里地的人都过来瞧。白天看完,晚上还看夜戏——挂着油灯在唱戏,看完夜戏才回家。看完夜戏后走回家,到家时天都快亮了。乡下人叫“连灯科”。人们过来看戏、酬神、上香、许愿,还有买东西。买什么呢?小满时要收麦子了,一般都买叉耙、扫帚、牛笼嘴等农具。乡下小媳妇买个红头绳、撕块印花布做东西。卖吃的也在这里,卖包子的、卖烧饼的,冒着烟,吆喝着,各种东西都摆出来了——那是乡下人一个实现梦想的所在地。
正月十五有一个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偷“灯盏儿”。“灯盏儿”是面做成小小的灯碗,里面盛一点香油,插个小棍儿,可以点着。晚上点着了,放在门墩儿上,让小孩去偷,大人是不会责怪的。小孩可以偷,是合理的偷窃,但被发现小孩就输了。小孩子都去拿别人家门墩儿上放的灯盏儿,快快地偷了之后,把芯拿掉,把热着的香油倒了,赶紧躲在角落里把灯盏儿吃了。小孩子好兴奋,偷到一个赶紧吃,偷完这家再偷另一家。
过年过节是孩子们最乐的时辰。过年的时候“小姑娘爱花,小小子爱炮”,穿新衣、戴新帽,又有糖吃,又有“压腰钱”,孩子们乐得不得了。过年要熬年,看谁熬到天亮都没睡才算本事。过年时,还有一个孩子的游戏是抡刷子疙瘩儿。刷锅的刷子刷着刷着就短了,妈妈不扔,攒起来,到了过年给孩子玩儿。晚上,孩子们把刷子疙瘩儿用长绳子拴着,点着了,抡着玩儿。暗夜里特别好看。
杨庄营的小学只有初小,没有高小。但是我对自己村子里的小学印象特别深刻。当时在政府破除封建迷信的号召之下,庙里的烧香、拜佛都停止了,改成了洋学堂。小学有国语、算术、体育、美术、音乐、公民。国语课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的,第一堂课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我父亲告诉我,他念书时第一课书是“人手足刀尺”,后来又有个版本是“大羊大,小羊小,两只羊,桥上跑”。“公民”课在我父亲上学时叫“修身”,是教个体和群体的关系、一个人和社会的关系,讲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该居什么样的地位、有怎样的权利和义务。音乐课上没有钢琴,只有个小风琴。现在还能想起来风琴的声音,记得有首歌叫《秋柳》,其中歌词是“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下细枝条。想当初绿茵茵春光好,至如今冷清清秋色老 ……一思量、一回首、莫伤悲。”
校长就是当年那个去外婆家躲过灭族劫难的孩子的后人,外号“杨麻子”。他会写字,校门口好大一面墙上,写着“以党治国”,后来抗战时换成“明耻教战”。没上学之前,我爸爸把家里一个黑漆的破柜子的门卸下来,靠在墙上当黑板,到杨麻子那里借了一盒粉笔,写字让我认。第一个字是“王”,第二个字是中国的“中”。河南话说“可以”就是“中”。所以我一辈子受“中”的影响,我是中庸主义者,讲平和。
“双村记”之结语
我会讲南阳话。因为离开了家,我的家乡话在1949年后没有再变化,没有再加入新的语汇。我开玩笑说我的家乡话是南阳话的活化石。前些年我回家乡时,有时候说话说出些很“古老”的词汇,乡下的老太太听到了说:“哎呀,这孩子还会说这个,这些话我几十年都没听过了。”
家乡对我一生影响非常大。如同开篇时所说,我自己的文学有两个源泉,一个就是母亲,一个就是故乡。故乡就是母亲,母亲就是故乡,这两个就是混起来的意象。我觉得幸福的人是有充分的对母亲的记忆——母亲陪着他成长,从童年少年到青年,这是幸福的。对故乡美好、完整的回忆,也是非常幸福的。
我很庆幸,我保留了对母亲、故乡清晰的记忆,让我在八十多岁还能一闭眼睛就“回到”故乡,听到鸟叫声,闻到麦田的清香。
痖弦 口述 王立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