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到台湾 著名诗人痖弦的乡愁(2)

2016-03-16 14:30 北京晚报

打印 放大 缩小

来源标题:台湾诗人记忆中的中原故乡

“双村记”之平乐村,外婆的家

外婆家的村子是黄土地,我们的村子是黑土地。外婆家是明末从山西迁来的。从山西移来时是一个大家族,官府就地分家——河那边是萧坡,河这边是平乐村。他们把一口铜锣断开,两半破锣分别给两边的村子,将来把两半破锣对起来,就能看出原本是一口锣,也就是一家人,要子子孙孙不忘本,永远记住是一脉所出,以后要互相帮忙。“破锣”两个字音化为萧坡的“坡”和平乐的“乐”。外婆家在平乐村。村里有几家大户盖的是瓦房,形制看起来像山西的房子,青砖青瓦、五间头、四合院。我们王家祖上也是山西来的,但没有家谱,一穷二白。我们的村子就很简陋,都是草房。我妈妈为什么嫁到我们村?因为我外婆家后来渐渐穷了。我爸爸家有几亩田,娶了没落的大户小姐。外婆家的村子和我们的村子对比鲜明,一边富有文化气息,一边是蛮荒之地。

明末时河南人少,官府逼着山西民众南迁,还要有懂各行各业的,比如懂医药的、懂建筑的,读过书能识字的。我外公家族一直经营药铺,外公还是个眼科大夫——在我们那里眼科医生叫“眼科先儿”。我小时候就在药铺里跑来跑去。外公非常想让他子女继承衣钵。我妈妈是长女,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妈和两个姨能帮他抓药,但没学会中医。外公又希望我能继承,小的时候他总是给我编故事讲这些事儿。

外公除了门诊,还做眼药。眼药是半流体的,有的装在高粱叶子里,乡下人叫“桃粟捆儿眼药”(家乡管高粱叫桃粟)。有的也装在螺壳儿里,用蜡密封起来,还贴着药名和字号。外公看病收费非常低廉,穷人买药就收个成本钱或者完全免费,一般顾客都是半价。因此,乡里人特别尊敬他。在我幼年记忆中,药铺里的味道特别好闻,我在那些药柜间跑来跑去。药铺里敬着泥塑的骑着老虎的药王爷孙思邈的像,进门就能看到。药铺里有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横批是“杏林春暖”。我小时候喜欢偷吃外公的甘草,甘草很甜,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我想外公早就发现了,但他从来不讲。生的也可以吃,不那么甜。

外婆胖胖的,非常慈祥。她最喜欢我们帮她抓痒。抓的时候逗我们:“你这娃儿,哪里不痒你抓哪里。”她会唱各种歌谣,抱着我时会唱:“抱外孙,不如抱草墩儿。”我外婆虽平时和善,但厉害起来也不得了——一年,有贼人来偷东西被她发现,老太太把贼骂得抱头鼠窜。

外婆家在一条大河边。河从南阳流过来,一直流到襄阳,注入汉水,可行船。我们在河里游泳——家乡管游泳叫作“洗澡”,男孩子调皮,扒着去远方的船游好久。船上有使舵的女孩,跟我们笑,我们就跟着船漂。漂到激流的地方就上岸了,再跑回来。我特别喜欢这条河,一天到晚在河里玩儿,它的名字叫白河。李白曾几次经过南阳,诗歌中“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就提到了白河。

年龄稍大,我就更野了。一次船老板和太太大概是回娘家了,没人开船。我们一群野孩子就把他的船划走,去摆渡,接客人。过路客人还真上了一船,卖油的、挑担儿的,还有些老太太。到了河中间,我们把船用篙一定,要收钱,没有钱不开。几个老太太急了:“你皮吧,我认识你妈。我告诉你妈去,你就得挨揍。”听了这话,我们哪还敢要钱。渡船本来是不要钱的,船夫每年收粮食。秋天打粮食时,他去码头两边的村子里挨家收粮食,给多少算多少,没粮食给点鸡蛋也行。《皇冠》杂志有个专栏叫“青春岁月”,访问过很多人,采访我时,我说起这个故事,张爱玲看到后来信说,她读了这段场景,觉得很苍凉。她对我说,“这题材太好了,你应该自己写。”

外公和他弟弟(我叫叔公)两家中间有口井,有条小路。井旁一年四季都有女人在洗衣服。往常洗衣服的时候,洗干净了,把衣服拿回家放在米浆或者高粱浆中上浆,然后晒。晒得半干时,放在平的石头上用棒槌捶。古诗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有人说黑灯瞎火的,怎么能洗衣服?其实不是洗衣服,是捶衣服——衣服晒了一天,到了黄昏后晒干了,不用熨斗,用棒槌敲打。捶打过的衣服特别整齐,简直可以站着不倒,穿起来也体面。井里有柳条编的辘轳。夏天把瓜果用柳条篮子系到井的深处,第二天拉上来吃,这种水果叫“井畔凉”,吃起来很过瘾,像现在的冰淇淋。家乡的柳条去了皮,又细又白,编成器具后密不漏水,特别受欢迎。

我妈妈没有上过洋学,也没有念过私塾,基本上不认字,但她刺绣方圆七十里都闻名。河南不叫“刺绣”,叫“扎花儿”。每年都有亲朋好友来找她绣东西。我现在特别喜欢收刺绣,看到刺绣就想买下来,我想“说不定是我妈做的呢”。她会绣云肩霞帔,整套的新娘礼服都能绣;也绣手绢、耳护、荷包;也绣烟袋包送给佃农当礼物——中国人有自己的审美观,不放弃任何显示美的意识。我最喜欢跟妈妈在灯下活动,她在灯下扎花,我给她整理线帖。线帖像现在照相本那么大,每页上有纸艺折的一兜一兜的小袋子,每一兜里面装一种线,表面是平的,拉开了能取用里面各种颜色的线。一页大概能装七八种线。有时候我饿了,妈妈就用上鞋的长针戳了很多生花生仁儿,就在油灯的芝麻油里蘸一下——家乡产芝麻,油灯里烧的是芝麻油——再在油灯上烤。烤出来很香。但不能马上吃,要等一下,烤完了针是红的,要凉一下再吃。

平乐村是我最喜欢的。如果我再给自己另取一个笔名,我就要用“萧”这个姓,叫萧梦白——我们这辈是梦字辈,取“梦到李白之意”。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景萦,一个叫景苹。苹是为了纪念我外婆家的“平乐村”,“萦”是为了纪念我家自己的村子“杨庄营”。

责任编辑:纪敬(QC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