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简介:路内,1973年生,小说家。代表作有《云中人》、《花街往事》和“追随三部曲”。新作《慈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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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新作《慈悲》是“使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式”完成的作品。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创作方式?有人说现实主义的作品早就已经过时了,你对此有何看法?
答:现实主义写作有一套规范,而不是说“书写现实”的就是现实主义。从欧美的文学趋势来说,现实主义确实过时了,现代主义都快过时了……中国作家一般也会避开“现实主义”的说法,至少冠以“魔幻”或“荒诞”这样的词,其本质也还是“批判”。对作家来说,某某主义的文学概念会形成一套有效的写作方法,但是我好像没有主动宣称过《慈悲》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比较贴近,小说里有很多是直接取材于现实的荒诞故事,但它不大像“现实主义”。比如说我在街上看到城管抓小贩,看到视频里强拆推倒良民的房子,那是赤裸裸的现实,但它的本质是荒诞的,只有后现代的人类才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情。要是天天写这些、批判这些,很快就会变成卡夫卡式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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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慈悲》应该怎样理解?是否表达了你对现实、历史的某种“超然”的态度?
答:我写完这部小说已经一年了,现在出版了,带有回溯和阐释性质地看自己的作品,大概能说得出一些更深奥的道理。慈悲是一种存在于中国人文化基因中的性格,我想印度人和非洲人也有,它不纯然是佛教观念,而是底层老百姓的性格,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仍保有基本的善良和生活智慧——反过来说,也是麻木和狡狯。其中也许有佛教和基督教,有孔孟老庄儒家法家,这种低水平的信仰支撑着普通人走过一生。写这样一部小说,本质上还是同情他们,当然也会批判,但似乎没有“超然”。我知道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得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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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追随三部曲”到新作《慈悲》,为什么你的作品一直聚焦中国中小型城市的底层小人物?
答:我只能写写小人物。中国只有极少数的人算是大人物,这些人也不给写的。不久前看到张召忠将军被恶搞,张说他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完全可以给大家闹着玩。我很欣赏他这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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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创作灵感通常来源于?
答:如果生活经历也算是灵感的话。我不写日记,忘性大,有时候会想起来当年经历过的某件事,它似乎是个小说素材。还有一部分灵感来自阅读。在写作过程中,如果太投入,做梦的时候会看到很多字在眼前飘,自动组成句子。有些句法就是这么来的。另外在QQ上聊天也会产生一种叙事方法,我会变得像小说里的人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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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自己创作的长处和短板分别是什么?
答:好像对小说的结构、故事情节、语言节奏掌握得还不错,文学意识形态不够好,天分有限。另外也有人评价说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不够好。有一些作家是反对狂写人物心理的,我不反对,因此以后可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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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工厂经历对你文学创作的影响?
答:不只是工厂经历,我本人就是工人子弟,但不是那种超大型的工厂,而是带有很强的小市民特征的工厂环境。这种影响力过去看不出来(甚至是我想脱离它),到我三四十岁的时候,因为中国经历了一个很剧烈的社会变迁,阶级或阶层的烙印会显示出来。旧有的工人阶层消失了,被改造了,今天再写这些,会在形式上显出一些怀旧和反讽,或者是对抗。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把这件事写完了,再往后只能写别的了,看看是否能脱离阶级背景来写作,这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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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写好小说的关键是看作家的文学观够不够深刻。你的文学观是什么?
答:如果一个作家的天分很高的话,文学观差一点也可以原谅(通常天分高的人一定是观念很好的)。但文学素养不够,终究是会牵扯他,这里也包括对所处时代的认知,对具体问题的看法。观念不好,眼界窄,写啊写啊,写到最后老被打回原形。我的观念也不够好,正在调整自己,对于“经典”啊、“大师”啊这种虚胖之词,已经很难说得出口了,我也不再使用“牛×”这样的词。这几年无非就是看了几本书,伊格尔顿、齐泽克、哈罗德·布鲁姆、库切,影响还是很大的。过去读小说,看的都是作家的笔法,现在更多地看他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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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非虚构作品?
答:简单来说,非虚构作品强调真实性,它也解析社会或事件,是有意义的文本。但是它似乎遭遇了一个审美上的问题,即文学性来自语言、虚构、意识形态等等,如果非虚构作品从道德上不能触及语言和虚构,它的文学性是否还存在,如果它触及了语言和虚构,它在道德上是否站得住脚。这样的一个坚硬的文本同时也是脆弱的。这让我想起纪录片,纪录片有它自己的一套句法,强调“真实客观”的纪录片在欧洲也像“现实主义”一样不大流行了。从这些变革中间是否会诞生出一种或多种新的写法。
我看到一些国内的非虚构作品,出现作者的抒情和诗意,这很考验作者的文学修养,也考验广义的道德。至于说对虚构作品的看法……虚构作品借鉴了一些新闻写作的方法,但它似乎无需借鉴非虚构的写法,在一个虚构的语境下,多数优秀的非虚构段落直接植入就可以成立——确实,有时候我看到很好的非虚构作品的局部,会想作者为什么不干脆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