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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选用的简餐,事先已经通过邮件向餐厅订好,除了托宾的。他现点了一份。因此,当我们在长条桌的一端开始享用牛肉卷饼、蘑菇奶油意面或者火腿三明治的时候,托宾的桌布上什么也没有。
“where is your food?(你的食物呢)”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他耸耸肩,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说他也想知道。
一开始有些拘谨,很快,坐在他身边和对面的人拿出手机,试着邀请他与自己合影。托宾一一答应、配合,只是表情依然不轻松。有个女孩想和他讨论某个他在上半场的讲话中提到的话题,托宾简洁地回答说请她在下半场结束后再公开提问。这也好理解,时间已经八点半了,托宾还饥肠辘辘着。终于,一份热腾腾的五颜六色的烩饭端上桌来,旁边替女儿来录音的大姐同情地说,点了个这么特别的饭,难怪要等这么久。
吃过烩饭的托宾步履轻快了很多。下半场开始之前,年轻人们自发地排队请他在书上签名。轮到我时,我尊敬地说了一句“I love your long winter(我喜欢你的《长冬》)”,他显得很高兴,告诉我说接下来会谈到这部作品。
果然他谈起了《长冬》的写作。“我写的是一个女人,与丈夫吵架了,独自离开家,被暴风雪掩埋在雪下,她的儿子去寻找她,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确认她死了,而后,要依靠秃鹫在哪一块地方的上空盘旋来判断母亲的尸体在哪儿……我去过我要写的那个地方,住在那儿,我发现大雪也是有各种形态的,有的是从天上下来的雪花,有的是刮起的风卷起地上的雪,也像是在下雪一样,还有一次,半夜里,我住的那个屋子的门被大风吹开了,我起来去关门,当时就决定要把这个细节写进小说里。”
话筒里传出轻微的沙沙声,接着逐渐变响,盖过人声,翻译停下来,笑说这是下雪的声音。托宾把自己的话筒递给她。没过一会儿,沙沙声去而复返,这个话筒也失效了。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托宾和翻译都在和这两支话筒搏斗,切换。托宾毫无愠色,极为耐心,当他讲完一段意思,就低头调试话筒,轻拍两下,递给翻译,待沙沙声响起来,他又已备好另一支,轻拍两下,令人放心地一笑,递给翻译,接过前一支。工作人员不时上台试图修理,始终不得法。真是见了鬼了。或许在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超然我们之外的“Ghost”、透明人在翩翩游动,使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场景进入另一个未到此地之人的小说之中。又或许在这间男装店里果真泄露了写作的秘密,让艺术的神明为之不安,非要来滋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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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十点,读者,哦,学员们,仍在提问。
每个问题,托宾都站起来作答。有时候,一些显得不太聪明的问题反倒能激发出好的答案,比如,有个姑娘问,你小说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托宾把一只手的手指倒扣在背后的墙面上说,你看这面墙,如果我在这上面放映电影,你什么也看不清,我写小说并不想证明什么或者说明什么,只是想帮你关掉周围的灯,这样你就可以在一瞬间,看清楚墙上的画面,看到别人的生活。
但他终于是招架不住了。另一个姑娘问他写不写儿童文学,什么儿童文学是值得推荐的。托宾的脸上浑似要淌下汗来,以两个“No”终结了追问。当彭伦上台来宣布课程结束,托宾明天一早还要6点钟起来赶火车之时,后者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骆驼般委屈而疲惫的眼神。
彭伦后来告诉我,这是托宾第一次完整地把小说的开始、中间发展和结尾全过程浓缩在3个小时里一气呵成讲出来。
三天后,我问了三位学员,这堂写作课对他们有无帮助,收录答案于下。
编剧张女士:总的来说,还是有帮助的,有些东西可能还要慢慢消化。他说有句子发生,就开始写下去,后面怎么发展走着瞧,倒是实用的。不开始永远写不出。另外,写作是带有神秘色彩的过程,这个说法也很好。不过,他说让读者慢慢享受,但现在读者都心太急,你慢他们就不肯看下去了,你说怎么办?
写作专业研究生小徐:我觉得对《死者》分析得非常透彻,四重奏的比喻很贴切,还讲误导的作用,这一方法同样在他的《长冬》里也能看到。《长冬》实际上是讲延迟的技巧,托宾老师讲到小说结尾时,特意强调不能让读者猜中结尾,没有找到妈妈的尸体,那一笔就像一个扳机,力透纸背。总的来说,托宾老师的讲课非常适合初步学习写作的人,里面讲到的小说技巧,对成熟作家也非常有帮助。最喜欢的是他的《大师》。
影视策划王小二:对《死者》和《花园茶会》两篇小说的分析是都知道的,有趣的地方是进入的路径,有一些作家独有的方式很有启发,比如对环境、空间的细致了解有助于真实地完成虚构,比如你要去写自己不远不近的人,熟悉而又不是太熟悉的那种。听完我就对下一个小说有想法啦,觉得可以动笔了!之前一直卡住……
至于我,最受用的是他的那句话,有如芒刺在背——“晚上回家就开始写,不写满三页纸不准上床睡觉。否则你留下的永远是一堆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