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中国学员讲写作课的托宾。
托宾大师班海报。
1
“这些日子天黑下来时,风还和缓。”
这是中篇小说《长冬》的第一句。12月11日上海的夜晚也适用于这个句子,衡山路天平路口,一家书店门前支起半人高的海报板,当今英语文学界重量级人物科尔姆·托宾的脸微侧着出现在海报上。
大约半个多月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了99读书人副总编彭伦发出的一则消息:托宾将在这一次的中国之行中在上海开授一次写作课,按照流行的说法,叫做“写作工作坊”,晚6点到9点半,其间包含一顿简餐,收费600元人民币。我在第一时间往指定账号里打入了指定的金额。在转发这条消息到朋友圈之后没多久,有位身居美国西海岸的朋友评论道:“天哪!这是谁?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丑的男人!”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注意到托宾的容貌。确实,他绝对称不上英俊,如果他不会因此而生气的话,我得说,他长了一张“典型的”凶狠的脸。屠夫?变态杀手?科学怪人?随你想象。高耸的额头、深陷的浓褐色眉眼、从鼻翼挂到下巴颏的两道完整的法令纹以及在已经够长了的下巴下面又紧接着一个硕大平滑的下巴,还有那严肃的、似乎总在离群索居的目光神情,生活中有这副尊容的人失意居多,悲剧气息浓重,也多半性子暴烈,言谈粗鲁。然而,当我注意到他的长相时,油然升起的并非恐惧或者陌生,而是某种缱绻柔情:看,这就是那个细腻、敏感而温暖的人,他藏在这大个子的面具下;他的古怪只因为内心受过深刻的伤害,而终生带着瘢痕——咳!谁又不是这样呢?你只要读过托宾的小说,就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虽然书店门口支着海报,但工作坊并不在书店内部进行,而是在几步开外的一家男装店的二楼。这倒也与已经公开出柜了多年的托宾的气场隐约相契。
在等待托宾来到的时间里,谈论他的容貌依然是一个话题。“我觉得他像中国的寿星,因为他有,”一个青岛来的女孩把手举在刘海前面晃了两下,“像寿星一样的额头。”人们陆续到达,一多半是年轻人,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孩。有一些人在之前的两场活动中打过照面——在复旦大学的主题演讲和在上海图书馆与中国作家毕飞宇的对谈——相互已有些零星的谈话。根据彭伦的统计,36位听课者当中,颇有些是从外地赶来的大学生。翘几天课,从学校坐高铁往返上海,住宿和游玩以及600元的听课费,这对于中国的年轻学子来说并不显得有多困难。困难的是找寻写作的路径。一个湖南来的正在读大三的女孩腼腆地要求与我身边的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小徐互相扫码加微信。我还偶尔听到有人在我背后轻声说,此行的另一个目地是到《收获》杂志社送稿子。也有一些略显成熟的学员,比如坐在我左手边的张女士,她本人在一份行业文学期刊任职编辑,也是一位编剧和小说作者。而坐在我右手边的吕女士则是为有志于报考哥伦比亚学戏剧系的女儿前来,她准备了一枚录音笔,必要时,还将用手机拍摄视频。
托宾曾在斯坦福、普林斯顿、纽约等多所大学教授英语文学与创意写作,如今他正落脚于哥伦比亚大学。
2
托宾架着标志性的红框眼镜(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头鹅),身着白衬衫、宽阔的黑西装敞开,带起一阵风。将臂弯里的灰青色羽绒外套展开在小沙发的木质椅背上,安静地等待着翻译。他的身形比印刷品上的更为高大,动作却并不显得笨拙,他依然严肃,不笑,以至于没有按惯例说一两句用来拉近距离的俏皮话。从作品中臆想的那种脆弱的感觉却消失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明确而坚定的人。一个摇橹的人,即将带我们登上船,去看一看作家内心的漩涡。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她坚持要在这篇文章中化名“王小二”,还没有出现。事实上,王小二是在电影院里接到了我的微信。
“难道不是下周五?我还在看《师父》!”
我把刚记下的几行笔记拍照片传给她。
王小二起身从电影院里离开。
托宾此时说的,是小说的起始:
“一个小说的开头是从想象一个空间开始的。比如,闭上眼睛回到你7岁时的一个夜晚,父母出门了,你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想象自己也去了父母现在所在的那个空间,一个聚会,或者一个舞会,你看见了什么?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有什么动作?发生了什么事件?”
“某种程度上,作家就是一个透明人,一个幽灵,作家是去想象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者,如果你做了与眼下不同的另外一个决定,会发生哪些另外的事情?这些,就是虚构的开始。你未做之事,就是小说开始之处。小说是记忆与想象的混合体。你几乎熟悉、几乎知道、几乎可以经历的那些,才是最重要的。”
当王小二赶到之时,托宾恰好在提示我们想象一个聚会的群像。他所依据的底本,是他的爱尔兰老乡先贤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和新西兰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花园茶会》。这两个名篇都有着精彩绝伦的场面群像描写。
“即将陆续有人进入这个屋子,”(此时王小二走了进来,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给我发微信说“还好没有迟到很久”)托宾站着,双手举得很高,几乎背贴着墙面,像是从平行的支撑中获得推动力,“你来为他们的到来安排时间,次序,这当中一定会发生激动人心的东西。想象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一个经常喝醉的舅舅?他会不会成为亲戚们的话题?你的镜头扫过一个又一个人,逐渐定在一个人身上,然后,从这个人的视角看出去的事情就成为了你的叙述视角……”
托宾总是要一口气说完很长很长的一大段话,才停下来,从小圆桌上拿起水杯喝水。尔后专注地盯着翻译,就像他听得懂中文、要替翻译考虑字句的译法是否准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