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5年是文化建设年。在艺术诸类中,戏剧作为殿堂艺术今年出现了可喜的变化,从“先锋”、“小众”日渐进入大众的视野。我们选取了戏剧界的几位“大腕”,到这儿来聊聊他们本年度的“人生感悟”,亮亮他们的个人思考和独特创见。
采访手记
李六乙坐在沙发里,只坐了沙发的一半。他说幼时受长辈管教严格,生活细节曾一一被“矫正”。和老人在一起时手要放在膝盖上,吃饭夹菜时不得夹离自己较远的一边……
关于童年,他有两个记忆深刻的画面,处在事物的两极,一个美好,一个丑陋。
美好在于他和奶奶去茶馆里喝茶,周围很多爷爷奶奶,奶奶给他剥瓜子,把皮剥完了,把瓜子放一堆,他就拿着一个一个吃。那时家乡成都城很小,几十分钟就出城了,城外的油菜花、竹林、小溪,是他生命里的“桃花源”,温馨、祥和。
丑陋是“文革”时,亲眼看到父亲头上戴着高帽,脖子上挂着牌子,在汽车上游街,被他最喜欢的学生打得满脸是血,有一只耳朵在彼时失去听力,至今。
后来他来北京上大学时,专门买了一套和家里一样的瓷质餐具,在食堂吃饭时大大小小摆一桌子,吃饭盛菜喝汤的各不一样,他心里确凿那是家族给他的尊严和底色。
他对人、事的认识同时来自这两个画面,极端而深刻。一边识得美的真谛和纯粹,一边也将对社会与人的批判深入骨髓。鲁迅写中国人的“丑陋”,他深以为然。
采访当日,时值著名导演、翻译家焦菊隐先生诞辰110周年的日子。李六乙的戏剧美学受其影响深远。关于世人对焦先生的误解,先生的离开到底带走了什么,后人又失去了什么……李六乙有话要说。
答题者:李六乙
出题者:吕彦妮
时间:2015年12月11日
1 现时对焦菊隐先生和他的“中国学派”有哪些误读?
焦先生曾经对自己的理论有过一次反思,是在排演《虎符》之后。《虎符》是他对中国戏剧民族化探索的第一个戏,《虎符》之后是《蔡文姬》。他为什么说《虎符》失败呢?完全是对戏曲程式的直接模仿,如:台步、身段、锣鼓点等等,把戏曲的那套表演全部放在话剧里面,让话剧演员按照戏曲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去表演,哪会啊?戏排完以后,他觉得这是不对的,经过实践焦先生做出了结论:民族化,一定不是等于“戏曲化”。然后才有了《蔡文姬》,他找到了中国文化精神“写意”的美学原则,将戏曲艺术的那种“似与不似”之间,“似是而非”的美学表现进去了,他成功了,因此而奠定了“中国学派”的基础,奠定了北京人艺的风格。
现在我们很多话剧,探讨所谓的“向戏曲艺术学习”,是重新在走焦先生已经走过的弯路,完全的戏曲化,这是表面的、片面的、一时的,甚至会是错误的,这就是没有好好研究焦先生。没有好好读书,没有好好研究我们真正应该继承什么、发展什么。
《茶馆》是焦先生的代表作品,看似在一个写实主义风格里完成的整体演出,其实里面也充满了许多中国美学的写意精神,或者是叫“象征”(中国文化形象当中有许许多多的象征精神甚至是神秘鬼怪)。比如,《茶馆》中最经典的“自己祭奠自己”。还有康六卖女儿那一段,开始在卖女儿之前,中间有小停顿,王利发坐在柜台上,一直在打算盘,好像是在自己算账似的,和这边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一定是焦先生要求的,那个声音时隐时现,让观众听见。然后这边说把孩子卖了吧、签了吧,一画押,之后有一个特别长的停顿,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王利发拨弄算盘珠的声音,特别的大。外面还有市井的声音、叫卖的声音。这个哪是现实主义再现生活的处理?
2 您最早如何受到焦先生的影响?
19岁,从学戏剧开始,就知道焦菊隐、老舍、曹禺,北京人艺。那个时候看了他零零星星发表的一些文章,印象特别深,就觉得它和西方的戏剧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时我已经看过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他不一样就在于,他对中国戏曲的尊重,全面深入具体的艺术实践和总结。焦先生三部大戏三大步,《龙须沟》、《茶馆》、《蔡文姬》。始于《龙须沟》的自然主义,终于中国学派的建立《蔡文姬》。《蔡文姬》是他对中国戏曲写意美学的掌握和借鉴,以及在戏剧舞台上实践所取得的结果。
我们现在没有真正去认识他、研究他、弘扬他、发展他,这是中国戏剧全面发展的一大失误。而北京人艺的所谓现实主义,把它又全给遮蔽了,片面狭隘功利地认为北京人艺是一个所谓现实主义的剧院,一个北京化、地方性的剧院,这是对北京人艺最大的误解和伤害。如果我们借焦先生诞辰110周年这个机会,可以让我们重新对他正确认识,走出现在观念的迷茫、戏剧的虚伪、表演的庸俗、形象的虚假、思想的苍白,形成一种普遍的讨论一个现象,当然是好的,但是这很有可能是一种想象、一种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