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勒克莱齐奥为什么非要拿老舍说事呢?他接受的,究竟是谁?
其实,让勒克莱齐奥陶醉的,是常被我们忽略的那个老舍,即民粹色彩的老舍。
老舍大多数小说都有民粹倾向,以《四世同堂》为例,其中的穷人都是好人,即使变坏了,也是被坏社会给逼的,倒是在读书人中,才会有蓝东阳、冠晓荷等比较纯粹的坏蛋。穷人讲道德、最正直、爱干净,且相好庄严,而胖桔子、大赤包等不仅卖国,生活作风不检点,长得还特别难看……
怕大家没看懂,或看得高度不够,老舍特意写下了这样的话:“天佑太太、韵梅这两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平时成天操心老人孩子、油盐酱醋,民族危难一旦降临,她们就挺身而出,坚毅沉着,而又忘我地成为独立支撑的大柱。”
一言以蔽之,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在充满苦难与压力的社会中,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宣言更激动人心了,因为太多的伤害,终于找到了责任人,压抑已久的愤怒,也终于有了释放的方向。
不必评价民粹主义的优劣,令人印象深刻的,倒是它给普通人带来的巨大激情与道德提升。法国大革命时,昔日流浪汉们冲入卢浮宫,可他们不仅没趁机抢走文物,反而义务担任护卫者,因为那些财富已经属于“大家的”。
但,这种激情在现代社会中正渐渐被窒息,随着曾经的困境一一得到解决,我们惊讶地发现:新的困境又出现了:人类日益丧失个性,那些足以构成我的元素悄然退去,当历史终结时,存在又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与没我,究竟有何差别?我们拥有了解决问题的能力,却突然找不到问题了。而这样的困境,又该怎么突破呢?
所以,勒克莱齐奥必须四处挑战,他需要复归批判的能力,以在否定中重新获得自己,而当实在找不到可以否定的东西时,他宁可去制造出来一个。
在勒克莱齐奥的批判中,许多陈义过高,他反对现代性,却拿不出替代方案,他赞美自然、原始的文明,却故意忽略其中所包含的更多杀戮与残忍。当一个人曲高和寡到一定程度,且被反复挖苦“只有批评,没有建构”之后,自然而然会去发明“同道”与“先知”,这既提供了“早已有之”的合法性,又能安慰内心的孤独。
老舍礼赞平民、热爱乡村,厌恶洋派青年和富贵人,本是为时代开出的解药,可勒克莱齐奥却有了全新的读法:老舍热爱自然,反对现代性,他是受排挤的、传统生活的保护者,是弱势群体的代言人……
于是,老舍成了“思想家”,而且还是“最独特、最真诚”的那种。可问题是,从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中,很难读出老舍的味道来,很难相信,两人之间存有师承关系。
老舍怀旧,并不是因为厌恶当下,他在《正红旗下》中提起旗人时,写道:“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的又有点糊涂的梦。”在老舍笔下,骆驼祥子、沙子龙、《月牙儿》中的主角等,都是失败者,最终走向颓唐无奈,可在勒克莱齐奥笔下,拉拉、奈玛、莱拉等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英雄,坚毅且无畏,他们不过是勒克莱齐奥召唤回来的左派精神,越被生活伤害,就越要死磕到底。
中国和法国都是革命后的社会,在文化上易产生亲近感,而这份亲近感常掩盖了彼此间的误读,法国人提到的孔子、老子的“名言”,许多是中国人从未听说过的,可见在互相吹捧中,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
或者,文学天然苦命,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东西写出来了,传成什么样,全凭运气。真读过《离骚》并喜欢它的人并不多,却也没妨碍谁过端午节时一脸虔诚地去吃粽子。
总之,法国人在夸他们脑子中的那个猛汉,而我们却特别在意“世界性作家”之类的高帽。作为谈资,固然有趣,可太当真了,则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