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奥兹:让我认知经验鲜少的天地(3)

2015-10-15 14:12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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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阅读奥兹

另外一种叫恐惧

在阿摩司的生活里,还存在着一种黑暗名叫恐惧。克劳斯纳家族连一张床也铺不下的憋屈空间里,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只够把黑夜剪开一个小小的窟窿。沿着这个二十五瓦灯光剪切出来的窟窿边缘,各种黑暗像阴沟里的污水恣意蔓延。别的黑暗是覆盖型的,在各自的身子底下滋生着各样的虫豸,但恐惧不是。恐惧是柔软的充填物,乳胶一样地注入黑暗和黑暗之间的边界线中,把所有的黑暗缀连成没有一丝破绽的整体。比方说施罗密特奶奶对细菌极度恐惧,再比如说学富五车著作等身的克劳斯纳伯公极度恐惧自己终将被后世遗忘。

父亲阿里耶的恐惧比他们更复杂得多。他学识渊博,通晓多门外语,假若没有战争,他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位在欧洲某所大学任职的教授学者。可是希特勒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沦落为在厚厚的积尘里编辑卡片的书目整理员。阿里耶惧怕一切对他产生吸引的东西,在他心目中,爱和恐惧之间的分界时时更改,模糊不清,如同欧洲某些地区之间的国境线。这每一种恐惧,其源头都可以追溯到死亡,他每一次抉择的十字路口,都匍匐着一头奥兹威辛的怪兽。他把这种恐惧基因,随着血液传给了他的儿子阿摩司。阿摩司在恐惧的暗影之下怯怯地睁开眼睛观察世界,渐渐进入其间,并滋养着属于自己的恐惧。集中营的经历,与其说他是从大人的口中听来的,倒不如说是他从大人缄默的眼神里领悟出来的。他害怕英国军队一旦撤离,几天之内耶路撒冷就会成为另外一个集中营,于是他宁愿长大成为一本书,而不是一个写书的人,因为一本书“至少有良机可单独生存下来。”

逃离恐惧的一个途径——至少在他小时候,是做白日梦。他梦想成为一名与强悍的新希伯来英雄主义形象相符的消防员,梦想成为一本在任何大屠杀中依旧有可能幸存的书,梦想成为一名可以用巧智调动千军万马,拥有对自己和他人生命的绝对掌控权的指挥官。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白日梦落实在了行动上:他决绝地挣脱了家族的束缚,改变姓氏加入了基布兹胡尔达,并在那里生活了三十一年。

在恐惧的路途上,儿子把父亲甩得很远。阿里耶被恐惧挡住了步子,他停在了每一次抉择的路口。阿摩司不是。阿摩司把恐惧像行李一样地扛在肩上,跨过一道又一道抉择的门槛。儿子走了更长的路,于是儿子不幸地看见了恐惧的滋生物——那是幻灭。

阿摩司看到了每一种人生价值在他眼前一一破灭。在那个彻夜未眠等待联合国以色列分治决议公布的日子里,阿摩司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可是那天带给他的激动和热情余温犹存,新政权已经开始显露出丝丝缕缕的漏洞和破绽。出于对那些形容枯槁软弱无力的老一代幸存者的失望,他转而崇拜健康粗犷永远不会对紫外线过敏的新一代希伯来拓荒者。出于对知识修养和社会秩序的叛逆,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基布兹,而一旦进入基布兹单调乏味的体力劳动轨道,他却无法战胜内心私密的阅读写作意念。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永远是他者,“任何暴晒也不能把我变成他们当中真正的一员。”

阿摩司的认知经历了一系列的轮回和否定:他所追崇的每一种社会价值,在替换前一种之后,都被后一种所否定,接而替换。生命似乎是一串由气泡所组成的链子,充满了幻觉,偶然有些许色彩短暂地闪过,但最终归于虚无和黑暗。这样浓腻和层次丰富的黑暗是从伊甸园一路延伸下来的,几乎和人类历史一样绵长。奥兹既不是它的创造者,也不是它的发现者,更不可能是它的终结者。奥兹只是把它如此近距离地推到了我们眼前,叫我们无可推诿地看见了人性的丑陋毛孔。

最后不得不提的是译文的质量。钟志清的翻译行文典雅流畅,段落章节衔接自如,几乎完全没有当下外国文学译文中随时可见的翻译腔。译者的翔实注释使不了解以色列人文历史的普通读者裨益匪浅。奥兹对一千种黑暗的描述,终于没有在走向汉语的路途中丢失其丰富的层次和质感。     

责任编辑:梁祎(QC0007)  作者:张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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