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式昭
抚州，古称临川。作为汤显祖的家乡，一向骄傲地自诩为有“梦”有“戏”的地方，盖因汤显祖当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成就了我国戏剧史上巅峰之作的“临川四梦”。今年盛事临门。享誉世界的三大历史文化名人：中国的汤显祖、英国的莎士比亚、西班牙的塞万提斯，都恰逢逝世400周年。9月24日到26日，该市举行了一系列隆重的纪念活动。我有幸参与，得以观赏了特色独具的乡音版《临川四梦》（亦名《玉茗堂寻梦》）。
“临川四梦”包含《紫钗记》《还魂记》（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许多剧种都曾或全本或单折搬上舞台，特别是昆剧，其《牡丹亭》久演不衰，誉满神州，甚而享誉全球。我多次幸运地获得机会观赏了其间的一些精彩演出。然而，我要说的是：在汤显祖家乡，欣赏“乡音版”，完完全全是崭新的艺术享受，是无可替代的、有独特意蕴的艺术美的享受！
既曰“乡音版”便先说说“乡音”。大约一年前，该剧编、导、演、音、舞美等创作班子初聚抚州商讨之际，我也应邀加入进来。记得作曲程烈清就强烈提出，要用“海盐腔”呈现。尽管正规海盐腔已失传，但其元素仍大量存留于列为国家级非遗名录中的广昌孟戏（又名盱河高腔）之中。这一点，于史有据。汤显祖本人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就记录了当时流行于宜黄一带的戏曲声腔。“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为弋阳，其节以鼓，其声喧。”其后弋阳调衰微，青阳腔兴起。而海盐腔则由升任大司马的谭纶由宜黄带入浙，“食其技者千余人”。从汤翁的赞誉口吻中，人们不难推断出，他的“临川四梦”，当年正是由宜黄伶人以海盐腔搬演的。
那么，如今“乡音版”的效果如何呢？9月24日庆典活动中的戏曲花车游行，打头的正好是广昌孟戏，伴奏的乐曲，则是海盐腔曲牌中的“山坡羊”！可谓初识海盐腔。看了“乡音版”全剧，有了更深切的感性认识。如实说，我的感觉是：很有特点，很有个性。其豪迈阳刚处，大不同于阴柔美妍的昆腔；其缠绵委婉间，又不弱于江南柔美乐曲。正所谓：丰富多姿，赏心悦目。谓予不信，请赴剧场聆听之。当然，各人的欣赏趣味不同，审美需求各异，我仅仅是一家之言。
次说剧本。一个晚会绝对装不下“四梦”。按原著，每个“梦”照本演出，都得六七个小时甚至更多。必须缩减。我看过一次赣剧版的“四梦”，是从四本原著中，各选取一折或两折，拼凑一台晚会，再添设“学者”现场讲解。这可以视为办法之一，好处是能够窥见一斑，欣赏精粹；但终归是单摆浮搁，难窥全豹。
抚州“乡音版”也只能走缩减的路子。但不是原折全搬。而是选取多折中的精彩片段，再“指定”一位剧中人为叙事者，将故事串联起来，力求给予全貌。如，《紫钗记》摘选了“怨撒金钱”“醉侠闲评”“晓窗圆梦”片段，以黄衫客串联；《牡丹亭》选取了“游园”“惊梦”“冥判”“回生”片段，以胡判官串场；《南柯记》选取了“寻寤”“转情”“情尽”片段，以契玄禅师串联；《邯郸记》选取了“极欲”“生寤”“合仙”片段，以吕洞宾串讲。这样，既保有原作精粹，又大体提供了故事原貌，便于观众理解，这不失为集“四梦”于一台的成功尝试。
就剧本改编而言，我以为，更重要是主题的提炼和对现实的关照。“临川四梦”的至为伟大之处，正在于汤显祖和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唱了对台！原本儒家学说中的“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等，作为巩固封建统治、建立封建秩序的思想武器，曾经起过作用；但从根本上说，所谓“夫为妻纲”以及“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等等，向来就是歧视女性、禁锢妇女的思想枷锁，是扼杀人性、戕害女性的无形屠刀。古往今来，一座座贞节牌坊下，埋葬着多少屈死的冤鬼！到了“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更把这种消极面的糟粕，发挥到了极致！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真个把妇女逼向了绝路！
你不是叫嚷“灭人欲”么？我偏要歌颂人的美好的欲望！汤显祖用他的伟大剧作提出了愤怒的抗议和尖锐的挑战。《紫钗记》里的霍小玉如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更如是。而且，杜丽娘远远超越了人们见过的爱情追求的艺术典型！无论中国本土的李娃、杜十娘、花魁娘子，还是域外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等等。正像汤显祖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一番“至情至爱”宣言，杜丽娘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作了最好的诠释！
汤显祖的高明处，还在于对于“人欲”作了辩证的解剖和分辨：“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善情：人之善良美好欲望也；恶情：人之卑劣可鄙欲望也。前者，极力维护之，歌颂之；后者，则鞭挞之，警示之。他的“四梦”，从“情”字上说，实为两梦：颂扬善情的好梦，鞭笞恶情的恶梦。《紫钗记》和《还魂记》属于善梦，汤显祖褒扬之情，已如前述。《南柯记》和《邯郸记》，恶梦也。其展示的是人的贪婪的恶欲：权力欲，金钱欲，享乐欲，娇妻美妾欲……剧作通过淳于棼和卢生的梦中遭际、宦海沉浮，对“恶情”“恶欲”进行了抨击，故事告诉人们，这一切皆为虚幻。黄粱一梦醒来，卢生随吕洞宾云游而去，正是汤显祖苦口婆心的劝诫和警策。
“乡音版”借叙事者之口，不断点明，再再提醒，也正是新作的新贡献。
再说表演。我的现场感觉是阵容整齐，台风严谨，有大团气度。特别是饰演杜丽娘和霍小玉的该团台柱吴岚，嗓音甜美圆润，表演细腻熨帖，扮相俊美潇洒，确乎是一位难得的演艺人才、成熟的表演艺术家，我是第一次看她的现场演出，真有一种惊喜。其他角色，除个别外请的之外，都是本团演员，过去多半从事临川采茶戏演艺，改为“乡音版”盱河高腔，灵巧转身，表演到位，胜任称职，可喜可贺。
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舞台美术专家韩生主创的该剧舞美设计，也很有持点：天幕上淡淡的水墨画，巧妙地营造出诗的意境，舞台上简洁的明式家具，也让观众形象地感知故事发生的时代和地域。灯光、服饰也都颇具特色。而作为舞台总调度的导演，执导有方，处处有“导演”却又不见“导演”，是为成功的导演艺术展示。
十月中旬“乡音版”《临川四梦》到北京巡演。对北京观众来说，委实是个利好信息：不到抚州，照样能观赏难得一见的“乡音版”盱河高腔《临川四梦》。至于更多地方，期盼他们继续组织巡演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