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育德
7月29日是汤显祖逝世400周年纪念日。为此，我们特约请专家撰写文章，为读者还原一个真实的汤显祖：为官时，其意气慷慨、清正高洁，拥有关注天下苍生的热情与劲直的气节；为学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所涉学问广而且杂；一生“四梦”流芳百世，其创作体会竟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编者
公元1616年，世界文化史上有三颗星辰陨落。一个是英国的莎士比亚，一个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一个是中国的汤显祖。今年是这三位文化巨匠逝世400周年。此时刻纪念汤显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汤显祖出生于明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逝世，江西临川（今抚州市）人。他21岁中举，已经是文名远扬的青年才俊，但直到张居正死后的万历十一年，34岁的汤显祖才得以进士及第。他自到南京礼部任太常寺博士，后升为礼部主事。万历十九年，因上《论辅臣科臣疏》批评朝政，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添注，后来量移浙江遂昌知县。他在那个偏僻的浙西山县做了5年县官，留下了可观的政绩和极好的声望。汤显祖在晚明官场浮沉15个年头。万历二十六年春天，49岁的汤显祖弃官回临川，不再涉足政坛。《明史》有《汤显祖传》。
其人：意气慷慨，以天下为己任
汤显祖之所以为史家所关注和称道，首先是由于他的人格魅力。
在混浊的科场竞逐中，汤显祖不肯接受权臣张居正的延揽，保持了清正高洁的品格，很为士林所称赞。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勇敢地上《论辅臣科臣疏》，更是一件震动朝野的政治事件。汤显祖是“意气慷慨，以天下为己任”的正派士人，拥有关注天下苍生的热情与劲直的气节。目睹万历十五年到十八年江南自然灾害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和内阁辅臣及监察官们贪腐的罪行，他抑制不住满腔义愤，毅然上疏，全面抨击腐败的朝政。他不仅批评了已故的内阁首辅张居正，而且批评了在位的内阁首辅申时行，揭露了他安插在监察部门里的蠹虫，甚至把抨击的矛头对准了万历皇帝朱翊钧，公然指责和教训朱翊钧错失了为政施治的大好时机，把其20年的政治做了总结性的否定。
汤显祖《论辅臣科臣疏》展露了耀眼的政治锋芒，使疲软的士林大受鼓舞，在朝廷内外引起轰动。
汤显祖上疏遭贬，作为一个额外（添注）的徐闻典史，本来无事可做，他却能在文化极其落后的边城徐闻创建贵生书院，亲自讲学，阐明其“生生之仁”的人生理论，提倡尊重生命，在徐闻的教育史上留下了精彩的一页。
在人烟稀少、交通阻塞的浙西山区遂昌，汤显祖努力实施自己的政治实验，做出了出色的政绩。他修复了相圃书院，振兴文教；捕杀盗酋，整顿治安；组织民兵，灭除虎患；巡乡劝农，发展农桑；公平税赋，抑制豪强。甚至做出在除夕假释狱囚回家过年，和元宵节组织狱囚河桥观灯的非常破格的举动。汤显祖做到了当时一个清廉的官吏所该做和所能做的一切。汤显祖弃官归里后，遂昌百姓深深地怀念这位汤公，把他的画像供奉在遗爱祠里。
汤显祖15年的从政生涯所留下的历史印迹是生动而清晰的，足资今天的从政者借鉴。
汤显祖在晚明的思想学术界是一位有建树有地位的学者。汤显祖为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涉猎的学问广而且杂。他的著作涉及文学、哲学、艺术学、宗教学、政治学等多个学术领域。汤显祖的思想贡献是多方面的。汤显祖勇敢地张扬个性，提倡说真话，做真人。他不仅提出了尊重生命的“贵生”的理想和政见，而且举起了“尊情”的大旗。汤显祖“言情”的理论和实践，在晚明文艺界和思想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影响至为广大和深远。
其作：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汤显祖之为当代人们所认知，恐怕主要是他在戏剧领域的杰出贡献。他的传奇杰作“临川四梦”，以其不灭的光辉照耀着剧坛和文坛。人们把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并举，也主要是看重他在戏剧领域的成就和影响。
汤显祖写成的四个剧本《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因为都有做梦的情节，而汤显祖是临川人，他的堂号是玉茗堂，所以被称作“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四梦”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还魂记》，又名《牡丹亭》。《牡丹亭》是根据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改编的，汤显祖有自己的许多发挥和创造。女主人公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梦而病。死后三年，却因与柳梦梅的“至情”而迎来了新生。一对爱侣当真结成了夫妻。汤显祖大胆地肯定了女性的情爱，并以超常的方式使主人公美好的爱情得到了理想的结局。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牡丹亭》出版后，很快地在坊间和舞台上传播开去，成了非常轰动的畅销书，一时间“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牡丹亭》的问世和轰动都不是偶然的。《牡丹亭》是在晚明社会那种特殊的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在明代中晚期的思想界，“异端”思想十分活跃，异端“狂士”们要求尊重人的天性，一切顺其自然。他们面向现实，执着地追求人间幸福。他们主张自得自适，按照自己的志趣爱好去生活。他们感到礼法名教、旧传统、假道学是遏制个性发展的巨大障碍，必须破除之。晚明时代这种个性思潮波及思想文化各个领域，直接推动了晚明文艺领域的“尊情”和“崇俗”的风潮。
汤显祖把王阳明的“良知”置换为“情”。从哲学上讲，汤显祖的“情”是一种可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的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表现在具体人性上，就是包含爱情在内的一切自然的情感和欲望；从文学艺术思想上讲，“情”是文学艺术发生的原动力和感化人心的力量之所在，是文艺作品能够流传不朽的决定因素，是文艺作品能教化百姓、和谐社会的根本原因。汤显祖和朋友谈他写剧的体会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说明他的剧作是“情”的产物。在言情理论的鼓舞下，晚明的戏曲作家们大胆地张扬人的生命意识，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描写青年男女爱情故事的传奇。汤显祖的《牡丹亭》传奇是最为杰出的一部，已足以奠定他在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史上的地位。
《牡丹亭》而外，汤显祖写的其他几部剧作也很出色。《紫钗记》是根据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改编，写才子李益与美女霍小玉的爱情故事。剧中卢太尉一角是一个特务头子的形象，在小说原作里是不存在的，纯粹是汤显祖的创造。通过这个人物，可以使人认识权贵的横行不法和明代特务统治的残酷。《南柯记》和《邯郸记》是汤显祖弃官归里后所做的两部传奇。这两部传奇都有一个宗教的外壳，都有一个梦幻的框架，曲折表现的却是现实的内容。《南柯记》是根据唐人李公佐的小说《南柯太守传》改编而成，描写了一个本想有所作为的士人淳于棼，凭借裙带关系进入官场，在女色和权力的诱惑下最终堕落为腐败分子，有一定的批判价值。《邯郸记》则是一幅明代官场的百丑图。根据唐人沈既济小说《枕中记》改编。此剧描写了封建社会宦海风波的险恶，活画出一个腐败分子从发家到幻灭的生命历程。卢生的形象是大官僚丑恶生活的典型，汤显祖借此吐露他对当时政治的愤懑。这两部剧作曲折地表现了汤显祖15年官场生涯的体会，是他对卢生和淳于棼这类位居卿相的贪腐分子的尖锐讽刺，有着不同寻常的批判意义。
其影响：掀起热流，弥漫国内外舞台
400年前的汤显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在400年后会成为世界性的文化热点。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在中国和外国兴起了一股汤显祖热流。这股热流不仅弥漫于国内外学术界，而且弥漫于国内外戏剧舞台。
20世纪末，中国人在讨论“中国戏剧的命运”。因为中国戏剧的市场出现了一些令人感叹和忧思的现象，但是汤显祖《牡丹亭》的演出却在剧坛上独树一帜，出现了风景这边独好的绚丽局面，给人们带来很大的鼓舞。
国外的舞台上，《牡丹亭》的演出也不寂寞。中国的戏曲剧团曾把多种版本的《牡丹亭》带给外国观众。国外的戏剧家也曾以多种形式演绎《牡丹亭》。通过汤显祖剧作的演出和剧本译作的传播，世界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了汤显祖，了解了中国戏曲。但是，和莎士比亚相比，我们对汤显祖的国际传播还是不够的。英国人和英国政府是把莎士比亚当作民族文化的形象代表来对待的。莎士比亚不仅早已进入英语世界的大中小学的课堂，而且有以中小学生为对象专门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剧团，还有以弘扬莎士比亚为宗旨的各种基金会。在这个方面，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汤显祖一生的成就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树立了一块丰碑。令人欣喜的是，这块丰碑所展示的多方面的文化价值，正在为当代中国人所开掘与利用，成为发展现代文明的精神资源，也成为和国际社会交流的绚丽纽带。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原院长、中国汤显祖研究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