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重返归乡之路

2016-06-30 09:20 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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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格非:重返归乡之路

“不是我蓄谋已久要写这个东西,而是不写不行,不写的话没法对我母亲和乡村的人做一个交待。”说起《望春风》创作缘由,格非回忆了陪母亲回到被拆迁的老家,看到乡村的荒凉景象时,受到的冲击和感动。“江南三部曲”之后,本打算不再触及乡村题材的格非,再次提笔,触摸那片逝去的乡土。

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江南一座简朴而风景如画的乡村——儒里赵村。小说主要以乡村里各种普通而又不平凡的居民的故事为切入点,刻写村庄由简朴内敛逐渐衍变的复杂过程,通过个人命运、家庭和村庄的遭际变化,描写江南乡村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运动,并展现它可能的未来。

作为其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的首部长篇小说,格非表示,在这部作品中,他做了两方面的尝试,其一是将有性格的人物增加到了15人以上,其二是希望将司马迁“本纪”和“列传”的结构方法做些“改造”,用较短篇幅来讲一个较长的故事。

6月28日,《望春风》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举行,该书作者格非,著名学者、《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央视《读书》节目主持人李潘,就这部新作进行了对话和讨论。

故乡每天都在死去

格非的家乡是个典型的村庄,位于江苏丹徒,一个非常古老的县志。虽然处在发达的苏南地区,但是却很闭塞、不发达。他记得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基本上没有电灯,用油灯的历史特别长。差不多到1976年的时候,才知道县城里边有电视这样的东西。

“我们家大概在世纪初左右开始拆迁,2004年,当我弟弟带我去看老家的时候,我发现老家没了。整个没了,一片瓦砾。当时有点伤感,所以就埋下了一个种子,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写这个。”在创作的前几年,随母亲再次去老家的经历才真正促使格非开始动笔。“我没想到那个地方拆了之后,几年以后都荒了。但是芦苇长得很高,还出现了小动物,野兔等等,我当时特别感动,当年看到的废墟,在短短五六年时间里,自身在恢复。”

格非认为,乡村的意义部分不管是它的实质的意义还是象征的意义,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中国传统的礼仪纲常;一个是社会主义革命之后产生的新风尚,而目前这两部分都在衰歇。小说最核心的主题是关于故乡,其实,故乡的死亡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故乡每天都在死去。而对于在外漂泊、具有强烈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刺痛感的人来说,都要不断地重返故乡,不断去重新发现那种我们“视而不见”的精神气质,生活状态。

《望春风》这本书不单是写村庄,更是在写一种精神气质,看起来是颓废的,看似是已经被我们抛弃掉了的一种失落的生活,但是却又是极其昂扬和有生命力。并且,它依然存在,只不过我们视而不见,格非要叙述这种存在,并且叙述他们以何种方式存在。

书中结尾这样写道,“春琴问我,你说,百十年后,这个地方会不会又出现一个大村子?我没有吭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我朝东边望了望。我朝南边望了望。我朝西边望了望。我朝北边望了望。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

沉默之后,“我”对春琴说,“假如,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

“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

《望春风》的整体基调比“江南三部曲”要多一些暖色,相比结局的处理,这部作品的结局也不那么凄凉,给人“仿佛若有光”的感觉,格非也表示,希望给他们安排一个稍好一点的结局。

村庄不在了,但那些声音还在

格非认为,中国的乡村问题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考虑到乡村是一个地方,更多人关注的是环保、文物等;二是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凝聚在这些人身上的价值观,他们的声音、手势、走路的方式,他们的方言以及表达的方式。格非认为更重要的是后者,却很少有人关注。“村庄被铲除,村庄不在了,但那些声音还在,他们说过的话,那些活动其实还在你的眼前。”格非试图通过时间机器让这些人重返,让他们重新回到那个场景,虽然很短暂,但这就是文学的作用。

书中有段内容这样写道,“一年当中,有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剑,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赶着月,月赶着日,每天都赶着你去死。等到春天结束的那一天,花也败了,人也老了,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存在过。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没文化,不能写作,没办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格非想记录这些人的痕迹,在村庄被拿掉的前后几十年,重现这些人的生活。他说,“我试图帮助这些人,解释他们自身,我相信他们是很难解释自己的一生的,我觉得我有责任帮助他们解释他们失去的时光,这是我的使命。”格非希望记录下这些声音,重现他们的生活。

梁鸿认为,这本书不是重返乡村之路,也不是重返传统精神之路,是重新回到精神的内部这样一个道路。不是要怀旧、缅怀,把某种失去的精神找回来,而是肯定这种存在,呈现这种存在,这个声音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人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

真正的文学是人的存在学,它必须表现人类存在的真实境况,离开了存在作为它的基本维度,文学也就离开了它的本性。格非的写作围绕的一个基本命题就是对个体存在的思考。米兰·昆德拉曾谈到,小说是对“存在”的“发现”和“询问”,它的使命在于使我们免于“存在的被遗忘”。

格非曾经在一则随笔里写道,“许多作家一生的写作都是围绕一个基本的命题,一个意念的核心而展开的,除了卡夫卡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等都是典型的例子”,而格非写作的意念核心,就是存在,这是它坚守的精神内核。在《望春风》中,他叙说这种声音的存在,以及他们如何存在。

重新发现人,更为深刻地理解人

“中国古代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陪笔,使得小说特别的丰厚。我一直想在一个小说里边写特别多的人,像《红楼梦》、《金瓶梅》一样。现在很多作品,有一些人物能够反映一个主题,大概说清楚这个故事就可以了,但是我一直想扩充,所以在这这部作品中,我把人物增加到了15个以上。”

《望春风》的人物是虚构的,但对于历史地理和社会环境,格非预先做了大量调查和走访,甚至化用了一些真实的地名或人名。梁鸿认为,由于时代变迁,这些人物变得无法言说,但是他们仍以自己的独特的形态活着,各自保留着自我。格非正是想通过此书重新发现人,更为深刻地认识和理解人。

在书中,格非借父亲之口也这样说道,“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仔细越好,越客观越好。照我看来,一个人好,也不是说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好,没有任何缺点;一个人坏,也不是说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坏,一无是处。好和坏,除了天生禀赋之外,也与周围环境有关。也就是说,好和坏,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但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好和坏,却可以在某些关键的场合,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说,了解人,观察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书中的人物在梁鸿看来每个都是丰满的,可爱的。哪怕就是书中的“逢人配”王曼卿,除了美貌和风韵,也藏埋了许多人青春期的缤纷忧伤。

同时,格非也借书中父亲的角色,重新审视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重新认识了父亲。在发布会现场他谈道,当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每次出差以后就抱着儿子亲半天。但是好像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亲过自己,在记忆中是空白的。但是,母亲却告诉他,“怎么没亲过,你爸爸耕地回来,满脚都是泥,鞋也不脱掉,进屋以后就亲你们兄弟俩的屁股,一人一下。”所以书中首先写“父亲”,以及描述了许多父子相处的场景。格非觉得文学确实依赖于我们对于很多现实里面隐藏的关系的再发现,只有通过再发现才有一种新的认识。

在人物的叙事方式上,书中一上来通过“我”,少年的眼睛看到这个村庄整体一个生活的形象,而第三章突然间换了一个视角,每个人又重新呈现一遍,通过第三人称的方式再次呈现。梁鸿认为,第三章像是一群亡灵在说话,每个人喃喃自语,呈现着这个废墟上曾经有过很多鲜活的生命,他们有自己特别英雄的地方。第三章的转变像是河流突然开阔了,每一条支流最终汇成了这条大的河流,并且每一条河流的的方向气息都是不一样的,正因为有了第三章的丰厚,它的汪洋恣意能够使叙述变的更加广阔。

格非解释,在写作过程中,他想到了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本纪、列传、世家。他先将第三章完成之后,才动笔开始写第一章,第三章从结构上来说是小说成败的关键。格非追求传统与现代叙述的融合,一方面使得叙事更“内在”,不像先锋时期那样直露地做形式实验;另一方面注重吸收传统叙事资源,向内而不是向外拓展。

格非表示,他试图通过《望春风》和前辈作家对话,无论是乔伊斯还是司马迁,或是其他,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更自然一些。他也表示,《望春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遗憾的地方,想达到的都达到了,目前来说是所有作品中自己最喜欢的一部。

责任编辑:张嘉玉(QC0006)  作者:范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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