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李六乙和费穆大不同

2016-04-12 09:28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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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小城之春:李六乙和费穆大不同

一个用近10年研究京剧和国画,探索电影民族化;一个用8年研究戏曲,探索话剧民族化——费穆和李六乙,这两位导演似乎有着天然的艺术默契,所以李六乙致敬费穆而改编的《小城之春》,虽然在香港首演近一年后才回京,却仍然让人期待。

费穆的电影本身就改编自李天济的话剧剧本,有着明显的舞台痕迹,如场景和人物高度集中——只有城头、河流、花园、堂屋几个场景,以及戴礼言、周玉纹、章志忱、戴秀、老黄五个人物,改编回话剧有天然优势。

但这优势对李六乙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他对戏曲艺术领悟,就在于时空的自由。在他的舞台上,几乎不存在固化的时间和空间。

《小城之春》的主要布景是用海量书本堆砌的一面高大院墙和几排低矮雉堞,但这也是象征式和开放式的——前者作为固定的背景,似乎象征着主人公难以跨越的内心障碍,极少作为人物的表演支点;后者则通过移动围合,不断改变空间提示,时而具象时而抽象。

人物活动的主要支点是五把散落的椅子——在李六乙上一部话剧《万尼亚舅舅》中,椅子几乎是唯一的布景——椅子很中性,本质上不提示任何具体场景,于是电影中所有场景被打破,人物调度冲破了时空束缚,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就为摆脱外部情节专注人物内心纠葛提供了条件。

本剧中,李六乙有以下几种时空处理方式。

——人物静止,仅靠对话完成叙事,压缩时空。如周玉纹给章志忱拿被子;戴礼言自杀后各人行动。

——人物不用上下场,只靠场上行动转换场面,忽略时空变化。如章志忱刚和戴礼言单独谈心,转身便向周玉纹;章志忱刚和戴秀在城头上谈话,转头便问周玉纹;周玉纹刚拒绝戴礼言为戴秀说媒,便转身投向章志忱怀抱。

——非场面人物进入场面,形成心理时空。如周玉纹与章志忱在城头交谈,戴礼言与阅读者却在一旁朗读诗文;章志忱与周玉纹单独谈到“走”的话题,戴礼言却在一旁参与进来;说媒的两个场面,戴秀本不在场却都参与叙事。

——增加非现实角色,形成非现实时空。如增加了阅读者和笛师,尤其前者已经完全参与表演。

——人物缓慢“机械行走”,拓展时间。如开场和结尾周玉纹挎着菜篮近似螺形的行走。

——舞台停顿,拓展时间。如开场戴礼言要与周玉纹谈谈,半晌才开口;章志忱来访后,三人半晌无言。

除了增加非现实角色,其余几种时空处理方式,在《万尼亚舅舅》中也都有体现。这两台演出有着极相似的艺术风格;而契诃夫的原著和费穆的电影,也有着一处相似:丰富而细腻的内心冲突。

费穆在这部“心理抒情片”中,用淡雅的镜头语言,传达出人物复杂微妙的情感关系、情绪波动和矛盾心理。据说他曾让李天济按照苏轼词《蝶恋花·春景》中“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意境来修改剧本,片中主人公欲说还休的话语、闪烁不定的眼神、灵肉情理的挣扎,都体现着一种想爱而不能爱、想走又走不了的精神困境。

但李六乙的舞台上,净是些充满形同木偶的人物,人物对话距离偏远,大多不对视,语速偏慢,缺乏语气、表情、情绪变化,从《安提戈涅》到《俄狄浦斯王》再到《万尼亚舅舅》莫不如此。此次《小城之春》中,尽管饰演戴礼言的韩青、饰演章志忱的雷佳让人物稍带情感、情绪,但由于扮演核心人物周玉纹的卢芳依然完美贯彻了“冷表演”风格,拒绝为戴秀说媒后独自掩面而泣是唯一一次情感外露,全剧呈现出冰冷的仪式感,人物纠结与苦闷的内心世界根本无从展现,时空自由打好的基础却最终没有成就一台“心理抒情剧”。

所以,即使向费穆致敬,李六乙也依然坚持着自己强烈的美学追求和创作风格——高度的时空自由,以及象征、表现、间离等艺术手法和效果——除了整体的“冷表演”,还包括人物捡书扔书、周玉纹演唱昆曲唱段、阅读者朗诵非剧情诗文、照明设备多次降到表演空间,情节外人物不下舞台,甚至回到喝瓶装水、和其他演员说笑的戏外状态。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人物不下场。费穆的电影中存在着明显的叙述视角问题,周玉纹作为回忆者全知视角与当事者限知视角相混杂,这虽然被电影学者陈山解释为同一人物在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双重内心视角”,“让观众与情节不断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以便深刻体味影片中心理纠葛的内涵”,但在一部非实验电影里多少还是有些尴尬。但在假定性更强的舞台上,问题就迎刃而解——周玉纹在场上跳进跳出产生的这种“疏离感”,在舞台艺术中很常见。

如果说,费穆在电影《小城之春》中,通过“长镜头”“慢动作”和主客观镜头相融、写实写意相融的视听语言,以及一唱三叹、迂回流转的影像节奏,渲染出含蓄隽永、委婉缠绵的古典意蕴,探索了独特的中国现代电影范式,那么李六乙则在话剧《小城之春》中,通过“冷表演”和仪式性的舞台调度,创造了高度自由的舞台时空,以及象征、表现、间离的艺术效果,虽然有些手法仍可商榷,但至少为中国话剧提供了一种鲜明、现代、开放的发展样式。

中国古人论及“诗品”时有云:“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李六乙的话剧与费穆的电影,虽然风格不同、意蕴不同,但其中的创造力、开拓性是相通的。这,或许正是致敬的真谛。

责任编辑:梁祎(QC0007)  作者:白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