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爷从戏台上栽了下去,北京再没爷了!
更多的王爷、贝勒爷的后代却失魂落魄,倒霉落难,一个跟斗跌到地沟沟里。
人们早就不再称善爷了,慈眉善眼的喊他一声善大爷,更多的人直接呼之为老头!嗨!他每天一大早就赶到宣武门外,等着从山西、内蒙古拉炭的骆驼队来,他看人家长途跋涉歇下来,就上前去,用人家的帆布桶从护城河里打来水给骆驼饮。善爷是一无所有了,府早没了,家也丢了,妻离子散了,被罚过苦力拉过兵,做过杂役帮着粪主卖过大粪,晚上就住在城门洞里。哎,谁能想到善爷的祖上也曾叱咤风云,率众出征,封过贝勒,住过王府,马前有人鸣锣开道,马后有人张伞扶蹬。八面抖擞,十面威风。现如今北京已霜降了,善爷还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单裤,中午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还要看骆驼帮的人赏不赏,赏多少?
现在谁还喊德王爷一声爷呢?都冲他喊嗨!搁在早年,二话没有,拢两臂架出去咔嚓砍了。德王爷的祖上是亲王爷,是顺治爷封的。当年进京,朝阳门到东直门都是德王爷的部队驻扎,后才转到西三旗,德王爷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成千上万的臣民拜伏在地上,前额触地,哪里有一个敢抬头看看王爷的?而如今,嗨……德王爷的差事是在剧场拉大幕,扫剧场,看戏院子,后半夜就合衣睡在后台龙套箱上。终于夜深人静了,终于歌停弦住了,终于幕落人散了。德爷老累得快迈不开步了,他依然得把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烟蒂痰迹、碎纸烂果打扫得干干净净。前二年打扫一遍要弯腰咳嗽一遍,自己给自己的腰捶十遍,而如今把这剧场清扫一遍得弯着腰,瞪着眼干咳十遍,想给自己捶捶腰都舞不动拳腿了。德爷珍惜这份“差事”,好歹让他有个窝,有个吃饭喝粥的地方。不至于暴晾在街头当饿殍。嗨就嗨吧。人不如狗时,狗比人强。“金盆狗屎”的戏文他清楚,先被封为鄂国公,又被追封为开平王的常遇春,常王爷的后人不也沦落得猪狗不如?不也为了一口食活命,整天趴在衙门口上等着替人挨板子,好换那么一口饭,靠挨打活命,那就是王爷的命?忍了吧,认了吧,德爷认命,干咳得德爷差点没咳过去,没喘不上来。
今天不知为何?德爷确实感到嗨不多久了,他登上戏台,望着满堂座,竟然想起当年他德王爷府中唱的堂会来。满京城的名角儿都请来了,那风光那排场,那做派那气象,天上人间也。再看今下,无语话凄凉。德爷长叹一声,用缺牙嘴唱京戏,兜不住气,但家伙什打得地道,右手一捋想象中的长须,先自嘲自卑自唤一声,嗨——然后一声老道的京腔道白:凄凉啊——,左手一撩想象中的衣袍,嘴里先打板后续弦,小鼓小锣小镲,锣鼓点响得有板有眼,一声西皮流水,马派老生的唱腔,词是德爷自编的:凄凉话不尽,沧桑岁万端。谁说江山永在,一朝无人打扮。退去光辉灿烂,老朽独自怆然……
谁都没想到,德爷唱着突然从高高的戏台上一头栽下去了。
正巧前门车站的钟声响了,该是凌晨三点。
北京城最后一位见过光绪爷,见过慈禧老佛爷的王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北京再没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