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到底是王爷,落架的凤凰也是凤凰
老舍先生《茶馆》中的王掌柜的,三年叫过上万声爷。认识的叫张、王、李、赵爷,再近称排行,远的不认不熟的统称为爷。别管人家在旗不在旗,在谱不在谱。八竿子打不着的谁都记不清楚说不明白的一位自喻贝勒爷的后代,挺着胸腆着肚一迈三晃地满大街接受人们贝勒爷贝勒爷的高呼。他不过就胡同口的一闲人,分家分了点钱,据说他爷爷是给车马胡同里的贝勒爷府里掌大勺的,顺了几件贝勒府上的正宗宝贝,发了一笔横财,从此“金盆洗手”,买宅子娶妾,心安理得地当起贝勒爷来了。以讹传讹,谁还叫那个真儿?他们家从此不再是掂勺的,倒像真是在谱在祖的贝勒爷的后代了。也难怪,这年头,抢什么的都有,不是还有人抢着要当秦桧的后人?为是名人之列,相门之后。
但北京是京城,正牌王爷、贝勒爷多,有王爷、贝勒爷血统的爷就多了去了。
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北平城还保留下47座王爷府。
多罗王爷府就在西城皇城根下,三进的四合院,威武漂亮。一人多高的石狮子龇牙咧嘴地把守着红漆大门,两侧各有两位垂手侍立的门卫。多罗是郡王爷,差亲王爷、铁帽子王爷一大截呢,但也是一进院富丽堂皇,二进院古香古色,三进院温馨舒适,两边跨院有山有水有亭有榭。
多罗王爷早年立过什么功说法多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是靠一刀一枪战场上冲杀赢来的。别人不敢杀的人他敢杀,别人不敢打的仗他敢打。身上中过三支雕翎箭,差点成刺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封王封侯授爵不容易。
多罗王府,曾经出过三朝王妃,出过两代宗人府总管,一任朝廷总监。后来到宣宗道光皇帝时遭了暗算,让人连连奏本,政治上掉入陷阱,皇上格外开恩,念起前辈的功德,虽被革职革爵停薪,但没被抄家清算,王爷府没被清退,没被扫地出门。过去王爷府前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而如今门可罗雀,避之不及。多罗王爷后人的日子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一辈子不如一辈子。但王爷到底是王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靠典当,王爷的派头还摆着,架子不能落了。王爷府里照样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管家胖丫头。
辛亥革命以后,大清王朝倒棚,北京城里的王爷,贝勒爷的日子也如江河日下,风光不再,坐吃山空。但老北京人有话,王爷府里扫出一簸箕土,筛筛也能筛出三颗五颗夜明珠。
王爷讲究。落架的凤凰也是凤凰。下馆子要去八大楼、鸿兴楼、正阳楼、安福楼是专座,点着厨师叫菜;上茶楼非凤祥楼、春和楼不去,丢不起那脸!看戏得去吉祥戏院!去哪儿,王爷兜里都没一分钱,全凭“王爷”的面子,记账。吃完喝完,剔完牙漱完口,整衣衫收折扇,一步三摇地往外走,跑堂的、管事的都要弯着腰送,一口一个王爷慢走,王爷再来。
账记到“份”上了。讨账的就登门了。王爷心中有数,讨账的成行结队了,才不慌不忙地往东四牌楼走。进日金典当行,掌柜的一看是多罗王爷到,喜得真如晚年得子。王爷四平八稳地往贵宾席上一坐,并不说话,伙计们先泡上刚上市的新龙井茶,头茶喝完,王爷看看桌上摆的点心眉头一皱,掌柜的赶忙让伙计到春和楼买“小八件”点心。
最后王爷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佩件,说了句,这是乾隆爷挂在腰间三十年的九龙佩。看见旁边有一个大鱼缸,一伸手把那翡翠佩件扔进去,奇迹出现了,整个鱼缸竟然被那件九龙佩映得碧绿碧绿的,比刚才王爷喝的新泡的龙井新茶还清绿还翠绿。
王爷留下句话:把那帮羊蹄子狗下水打发了,剩下的钱挂在账上。看都不多看一眼,背着手,哼着二黄走了。这就是王爷的派。
日金典当行的掌柜的还讲过一件事。说有一天,一位亲王爷的后人带着位公公来行里,提着两对四只鸟笼子。吴掌柜是见过大的行家,心中都不禁一哆嗦。他认得,这是当年康熙爷晚年玩鸟的四对名笼中的一半。瞧瞧,老筋掰翅的贵妃竹做的笼,笼底是黄花梨木抠出来的,底圈兜是紫铜镏金的,上面有錾花,每只鸟笼的錾花都不同。笼的笼骨是象牙雕,笼内的杠是上等的和田玉外包着西海鲨鱼皮,缸托是纯金的,四只喂食缸都是整块的和田玉雕的,鸟笼的提挂是金裹银的,金光灿灿,提挂下部有大清康熙的款。每个鸟笼子下方都有一小块题诗,诗是康熙爷作的,镶嵌在长方形的紫檀木上。上眼的人都看傻了。那位公公挑着尖尖的细嗓说,宫里以前有四对,洋人打进来毁了两对,这满世界就剩这四只了。
亲王爷的后人还有亲王爷的派,耻于谈钱,一句话不提银子,抬屁股走了,由公公细算。
直到今天,国内外的收藏大家都在暗暗追踪这两对康熙爷的鸟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