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集》(1916)原为孟加拉文，后由作者泰戈尔(1861-1941)译成英文。[注1]中文译本多是根据英文本而译。最近，《飞鸟集》的一个中文译本引发了广泛争议。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中文译本，能完全传达出泰戈尔原作的诗意、微妙和感动。每一个译本(不包括恶搞者)都是译者对原诗的一种解读。比如下面这首诗中，“lover”可以译作“爱人”“情人”和“热爱者”等，而“world”既可译作“世界”又可译作“大自然”。
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此诗可以解读为：只有热爱大自然的人才能看到自然的本来面目、对自然有亲近感和浪漫感，并从自然中感悟到与人性有关的永恒的哲理。而如此解读者的直译就可能是：“大自然对热爱它的人揭开巨大面罩。/它变得小如一首歌和一个永恒的吻。”
再如诗集中最有名的一首，“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曾被译作“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原文中并无“静美”一词。直译是：“让生命如夏天的花朵般美丽，而死亡如秋天的树叶。”为何让死亡如秋天树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一般而言，秋天树叶会自然地落地死亡，而人的死亡也是件自然的事，应从容对待。另一方面，躺在地上的落叶，也确有“静美”之态，不像落花的碎瓣给人凄凉感。
《飞鸟集》的英文原名为“Stray Birds”(迷失的鸟)。原诗最大特点是文字和意象都极其简单，甚至小孩子都能读。每首诗很短，只有两三行，但大都耐人寻味，吸引读者反复吟咏，并不断深入地思索。比如下面这首诗中的意象是小鸟和黄叶，都是人们极为熟悉的普通自然景物，但诗人对这两个景物的并置和描写，却让人产生诸多联想。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夏日迷失的小鸟来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飞走。秋天无歌的黄叶飘然坠落带着一声叹息。)[注2]
这首小诗透露出诗人对小鸟的钟爱。夏天，迷失的小鸟飞到诗人窗前叫了一阵，在诗人看来，小鸟在为他唱歌。小鸟飞走之后到了秋天一直没回来。诗人听不到小鸟的歌唱，只看到黄叶飘落，心中惆怅，觉得树叶飘落时也好像在叹气。进一步对比此诗对小鸟和黄叶的描写则会联想到：小鸟来复去，可其歌声给人带来片刻欢娱，让人留恋不已。秋叶则是一副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沮丧。有的读者则从鸟的瞬间来去、叶子的骤然飘落，感悟到生命的短促。
不仅来到窗前唱歌的小鸟会引起诗人的思绪，似乎诗人对他窗前的每一个普通的自然景物都会产生感慨或联想。比如这首：“The trees come up to my window / like the yearning voice of the dumb earth”(树木向上来到我窗前，/像是谙哑大地发出的渴望声音)。小树长高后抵达了诗人的窗户。诗人感觉那些树好像是主动爬升到他窗前来和他接触，并进一步想像树是代表不会说话的大地来表示某种渴望的。诗人从几棵树联想到整个大地，并尽力体会树的“行为”的含义。这体现出诗人博大的悲悯情怀。
诗人看到泥沙阻碍流水前行时，同情的却是泥沙。他问流水：“The sands in your way beg for your song and your movement, dancing water./ Will you carry the burden of their lameness? (舞动的水，你途中的泥沙恳求你的歌声和移动。/你会携带跛足者造成的负担吗？)这诗让人联想到对弱势者的同情。
俯首看到地上密集的绿草，抬头看到耸入云霄的大树，诗人发出这样的感慨：“The grass seeks her crowd in the earth./The tree seeks his solitude of the sky.”(草在地上寻找她的群众。/树在空中寻找他的孤独。)“树”既可代表孤高自赏者，也可代表有高远志向、不随大流者，还可代表曲高和寡、脱离大众者等等。而“草”为女性，“树”为男性，又让人产生其他联想。
夕阳西下之后出现的是美丽的星空。诗人感悟到：“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you also miss the stars.” (如果你在失去太阳时流泪，/那你也失去了群星)。此诗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如果对失去的东西过于在意，你会失去的更多。如果为错过一个机会而后悔不迭，你会错过更多机会。如果失恋的人不能从痛苦中自拔，会错过未来的美好姻缘，……世人都赞赏孔雀或凤凰的美而鄙视麻雀，比如形容穷女变富女为“麻雀变凤凰”。诗人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麻雀一定为孔雀感到难过，因为后者的尾巴是个沉重负担：“ The sparrow is sorry for the peacock at the burden of its tail。”在物质主义盛行的今天，这诗就像是对人们的忠告。
如今地球暖化，对人类后代造成严重威胁。诗人似乎在一百年前就有此预见，发出令人心碎的呼吁：“The infant flower opens its bud and cries,/ “Dear World, please do not fade.”(幼花打开了它的蓓蕾哭道：“亲爱的大自然啊，请不要凋谢。”天上的云似乎是诗人最赞赏的自然意象。他发现，平日里云显得质朴无华，可有时也会发出夺目光彩。“The cloud stood humbly in a corner of the sky./ The morning crowned it with splendour.”(云谦卑地站在天空的一个角落里，/清晨给它戴上辉煌的头冠。)“清晨”就好像是发现“云”的伯乐。即使是阴云，也有大放光彩的时候。“Dark clouds become heaven's flowers / when kissed by light.”(阴云受到光的接吻时/便成为天上的花朵。)
这诗句让人浮想联翩，其中之一是：爱能让一个人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诗人还发现了云的高尚品质：“ The clouds fill the water cups of the river, / hiding themselves in the distant hills.(云使河的水杯里盛满水，自己却藏在远山之中。)他甚至声称自己就是云： “I am the autumn cloud, empty of rain, /see my fullness in the field of ripened rice.”
(我是秋云，挤干了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中，看见我的充实。)人们在使用河里的水，看到雨水浇灌稻田时，都不会想到天上的云。可云因为给世人带来巨大福祉而感到内心的充实。这不正是做人的道理吗？
诗人揭开了大自然的面罩，露出了隐藏在里面的人生哲理。■
[注1]关于泰戈尔及其主要小说作品，可参考笔者“民族主义和道德理想——泰戈尔的《家庭与世界》”以及“做真实的自己——泰戈尔的《戈拉》”二文。
[注2]本文中译均为笔者的直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