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晏荧:人偶宅神(2)

2015-11-26 11:11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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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人偶 宅神

我的第一只人偶

两个月后我谢绝了师傅继续教我修坯的提议,自己租了工作室,置办了桌椅竹架,准备开始做人偶。

我的第一个工作室很小,很昏暗,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火烧炭,夏天只有电扇。有时为了避免尘土扬起来,干脆连电扇也不开,忍着炎热。蝙蝠、老鼠、壁虎这三种我害怕的动物,都在我工作室里出现过,起初见了会失声惊叫,有时还会吓得哭起来,后来也就习惯了,但依然不敢把脚放在地上,于是很多时候就蹲在椅子上干活儿。

人偶在烧制的过程中也遇到过许多的问题,其间的失误和反复让人心力交瘁,想起来都让人有种脱力感。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做好了第一只人偶。我的第一只人偶是放在雕塑瓷厂的大窑里、毛主席瓷像的脚下烧的。

开窑那天我早到了一个小时,等不及窑炉完全降温,从半开的窑门里伸进手去,在毛主席瓷像的脚下摸索,最先摸到的是一条腿,那个零件的温度依然很高,我碰到它的那一刻感到它在手指下面轻轻滚动了一下,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我哽哽咽咽地捧着第一只人偶的零件回到工作室,不知为何觉得特别悲伤,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午夜的时候我给它上完了色,拼起来平放在桌上细细端详,它似乎也在回看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美丽又可怕的东西,由衷地开心,又有一点难过。

想做出不匠气、形神兼备的作品,需要不停校准你的注意力、心智、手,这种长期的训练能把人变得稳定、正直、坚毅。

蒙尘的镜子

在景德镇的第一年,我父母并不知情,我为此撒了很多谎,我不喜欢说谎,于是每一天都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在起初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每天往返于工作室和家之间,一天只跟工作室的房东奶奶说两句话:“奶奶我来了”和“奶奶我走了”。

我没有看电视的习惯,疲惫时也看不下去书,夜晚往往又长又无聊,写字抄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阵子我因为水土不服每晚流鼻血,每天都是回到家弯腰脱鞋的时候,鼻血就淌下来,持续了大概一个月。

后来我在一次大水过后食物中毒,因为腹痛翻滚哀号了一夜,在凌晨三点吐了一口胆汁之后就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我很为自己难过了一下,心想我要悄无声息地独自死在那里了,一意孤行失败的一生,什么也没有做成,最终还要害爸爸妈妈伤心,但还没来得及掉两滴眼泪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我在幽暗中醒过来,睁眼看到的是天花板,身体很虚弱,但是心里却出奇的平静。我当时想的是,这可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我得多躺一会儿,认真感受一下。

后来我还是没能避免让爸爸妈妈伤心,做人偶的事还是被他们知道了。

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传统家庭,孩子舍弃好端端的工作去做一个手艺人,家长反对是难免的,但是我爸爸妈妈并没有太多的阻挠,相反,在全无信心的情况下,他们依然选择了支持我,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感激。

妈妈后来甚至责备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们,我很内疚,但也很清楚,条件充分的冒险算不得冒险,我这场一无所有从零开始的冒险,除了决心与孤勇再无其他可以仰仗的东西。

我要是一早说了,没有人会相信我,景德镇我是去不成的。我也不知道这几年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虚度光阴,说起来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也并非没有几分辛酸。

然而那段终日劳作、沉默寡言的独处时光对我而言弥足珍贵,仿佛我避开了所有人,去了我自己的世界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蒙尘的镜子,我所做的事就是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从此我再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是谁、该往哪里去。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我在自己的人偶身后写上这句话。出自日本著名能剧师世阿弥的《花镜》,意思是,“人生在世,不过是像傀儡一样的躯壳,当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剩下的躯壳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散落一地,很多东西,对于当世来说,都是抓不住的。”

长成应有的模样

后来就慢慢顺利起来了,技术问题一个个解决了,雕塑技巧也一点点在提高,朋友也越来越多,大家都一直在帮我,我甚至搬去了朋友的莲花山谷,过起了推窗见山、饭来张口的山居生活。

山里每到夜晚就万籁俱寂,有时下着雨,有时满天暗云,有时能看着月亮从山的边缘升起;溪水有时缓有时湍,水声潺潺;风从山中来,夹着植被香气。

我在自然间安心劳作,平静度日,心时而被喜悦充满,时而被悲伤摄住。

我时常会想,当人心被感受充盈,就会想要去表达,不论选择的是何种方式,无非就是为了对那些不能留存的感受传达一二,将感受诉诸文字,或是显现在物件之上,这也是我做人偶的原因,不能更简单了。能做到这一点我会很高兴,做不到也不强求。

如果说真有什么理想,大概就是在有生之年成为这样的人吧:“其人如月,任圆任缺,无嗔无憾,皎皎如一。”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不若心如兰草,待在原来的地方,长成应有的模样。一切我们原本就该恭顺受之,也原本就什么都不用着急。

有钱才能任性吗?经济方面的问题我经常被问到,一来早年做摄影师有一些积蓄,二来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和帮助。但是我觉得有没有经济压力不是你去不去做一件事情的根本原因,生活上并不需要很大的开支,做东西的花销也有限,我也有很多想要但没有得到的东西,新款包、漂亮鞋子、新衣服,我也都喜欢,但是这些毕竟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锦缎,花要往哪里添呢?人都很擅长为自己找借口,“条件不允许”是最常见的一个,我不知道别人对条件的标准是什么,但手捧一个大大的“0”去到景德镇的我,也是算不得“有条件”的。我只觉得,真正想做的事情,有条件要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做。

我微博收到过一些私信,说很羡慕我,起码有得选择。我想说我没有选择什么,我只是不那么瞻前顾后,也不寄希望于他人、不寄希望于以后,未来没有蛰伏的奇迹,只有种瓜得瓜的实在,“因”永远握在自己手里,而“果”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代为品尝。文/胡晏荧

尾声

碍于一个朋友的情面,胡晏荧将作品放上保利拍卖。她的人偶已经引起很多关注,很多人想谈代理,有代理希望她一年能交50个人偶,“我不想也做不出那样的量,即使一天工作10个小时,我一年也只能做20个。”胡晏荧说。三年里让她真正满意的作品只有一件,大多数人偶都当习作免费送给了朋友。图片及供稿/微信公众号“好好虚度时光”

责任编辑:王健岚(QN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