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导演陆帕的《英雄广场》在天津大剧院的演出引起了关注,特别是唤起了不少戏剧人面对同行的自愧和反思。
《英雄广场》的作者是奥地利的托马斯·伯恩哈德。三十多年前我就看过他的舞台剧,他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主要是通过一些看起来很不经意的台词的重复,从而制造巨大的语言压力。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擅长刻画心理的剧作家。这次看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英雄广场》,才发现他是个预言者。剧本中舒斯特两兄弟对人类命运深切的担忧和绝望,对精英一代的消失和大众文化的崛起所表现出来的忧虑贯穿了全剧;他们两人内心日趋扩大的阴影造成了哥哥约瑟夫的自杀,并让弟弟罗伯特陷入永恒的“苟且偷生”。必须强调的是他们两人谴责的侧重面并不是纳粹犯下的罪行,而是滋生纳粹的土壤:愚蠢及充满恐惧和恨的芸芸众生。十几年后的今天,两兄弟的担忧已经变成了现实,欧洲日趋高涨的反犹情绪,难民引发的焦虑使极右势力重新复出,重上台面。两兄弟的担忧变成了今日政坛发出的喧嚣声。在我看来,人类的轮回很有可能又会进入暴力的领地。
伯恩哈德的这部作品当时引起了很多争论。人们因战后的繁荣和富裕而感到振奋,因学生运动带来的自由开放的空气而感到洋洋得意。左派们认为对犹太人已经表示了足够的歉意,所以才会觉得伯恩哈德的偏激。伯恩哈德在国内遭到了毁灭性的批评,人们不明白他的用意,看不到他对滋生暴力土壤危险性的揭露是何等深刻,甚至还会认为他对精英文化过于留恋。哲人尼采对精英和大众有很深刻的见解,而作品中罗伯特教授的很多言论都流露出尼采式的“傲慢”。虽然从发展趋势来看,精英和大众的界限会越来越模糊,但愚蠢的存在却是无法抹杀的存在。面对当今的现实,伯恩哈德的这部作品似乎成为了一个警告,起码会引起新的解读。而陆帕今天把这部作品搬上舞台,不但显示了其文学敏感性,更深深地体现了他本人的社会责任感,这很可能就是我们可以向陆帕学习的重要一点。
看戏前,听说演出长达四个小时,就有点惊恐,喝了一瓶防困的可乐。可我不但极其清醒地看了四个小时,而且几乎通夜无眠,无法克制思绪。两年前看过陆帕的《假面·玛丽莲》,当时觉得他对人物的理解非常深,演员也非常好,但总觉他的手法有点满,主要是多媒体用得有点多。这次看《英雄广场》,才领悟到他作品的完美和深刻,不由得被他折服。
三场戏的开幕,观众看到的都是邀请观众进去的油画。
第一幕的画面是一间房间,台中是两个移动过位置的大柜子,左边是大窗户,一位金发女子在向下眺望。右面放有搬家的大箱子,右后是开启的门。当画面清晰地展现给观众后,人物才开始移动。这一幕只有两个人物:女管家和女仆。女管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所以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下,开始了自言自语的独白,并与女仆展开似是而非的对话。女管家大量的独白让我们得知昨夜从窗户跳楼的约瑟夫教授的生活点滴:他的妻子的病,他同子女的关系,他对弟弟罗伯特的喜爱,他对女管家一定程度的依赖,他读的书和他喜爱的演奏家。然后又通过女管家熨烫衬衫的过程,了解到死者多少有点强迫症的性格。同样台词的反复出现,让观众的脑海中开始呈现那个不现身的教授。
第二幕的画面是在墓地,约瑟夫教授女儿身上的黑衣和不时传来的乌鸦声,让我们感到一丝寒意。两个女儿在等待叔叔罗伯特的过程中,观众通过她们的回忆了解到她们父亲的一些政治态度,特别是对滋生纳粹土壤的忧虑,而罗伯特的到来更使观众对教授死因产生好奇。从他们三人似乎毫不经意的谈话中,我们对死者的认识开始完整,而这三个人不带道德评判的态度又给予我们的想象力一定的空间。
第三幕开场时,是为数极少的葬礼参加者缩在舞台的左上角,等待死者妻子和儿子的出现。从他们的谈话中,观众了解到死者对葬礼的要求,感受到死者对世俗礼仪和俗人的轻蔑,从而使观众看清死者最后的社会态度。约瑟夫不让媒体知道他的离去,因为他不想让他的死成为某种新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悲剧中的英雄,不是社会的牺牲品。自杀是他的选择,他要结束毫无乐趣的生活,结束无聊。第三幕的结尾可谓是神来之笔:坐在餐桌中央的教授夫人又听到英雄广场当年纳粹拥护者发出的声响,最后巨大的声响带来的冲力波打碎了台后中间的玻璃,无数的碎片也击中了观众的脑海,让观众在一瞬间的目瞪口呆后,开始给自己提问题,这也正是我难以入眠的原因。
陆帕在这个戏里的风格是缓慢的,由浅入深极其细腻。他从展现全幅画面开始,带观众深入局部的画面,通过情绪淡定的语言和舞台调度给予观众思考和想象。看完这部剧,观众不会有很强烈的悲剧感受,因为作者伯恩哈德和陆帕要表现的就是常态,只有对种种悲剧的根源已经十分清楚的人才会面对死亡如此地冷静和清醒。陆帕在音乐上的应用也符合他在这部戏中这种不露声色的风格,音乐极其敏感,小声,似乎怕惊动死者的安宁。
陆帕的《英雄广场》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和思考很远。但我看到一个朋友的议论后,又觉得这部作品可以离我们很近。朋友提到了话剧“娱乐化”的问题,让我感叹不已。娱乐肯定没错,但全是娱乐就一定是错,特别是会造成“愚蠢”的娱乐。如今,我们的创作者在没有开始创作以前就担心观众是否看得懂,是否有上座率,而不是想法让观众提高自己的观剧能力,让观众去领会想问题的乐趣。这不是我过于苛求,而是我们的创作者确实太少把挖掘人的内在潜力看作是自己的任务。陆帕的这部作品之所以会造成影响,是因为他对世界的认识和体现触动了戏剧人的神经。而对我个人来说,拒绝愚蠢和不制造愚蠢会成为我的信条。为此要感谢陆帕,还有就是感谢天津大剧院钱程的团体,是他们付出的艰辛让我们有如此深刻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