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生是著名的中国文学史、元代文学专家、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教授,在他的带领下,北师大古籍研究所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元代文学研究中心。气温回暖的3月,在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元代文化研究中心,记者见到了83岁高龄的李修生。他穿着随意而舒适,休闲外套、牛仔裤、运动鞋让他显得年轻,像是仅60多岁。
在随后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他像一位和蔼的长者,会关心年轻学者,关心时事,关心记者的工作生活;会一遍遍地强调基础研究很重要,需要创造条件让年轻人安心工作,而治学研究贵在坚持。兴之所起,他会带记者看著作;说到高兴激动处,也会不自觉敲打桌子……岁月沉淀的大家风度、学者的可爱在这位用一辈子的时间专注古典文学、元代文学研究的老人身上有着最好的注解。
以全球视野重构中国文学史
记者:您最初为什么会对古典文学研究感兴趣?
李修生:我学生时代喜欢写作,最初喜欢的是现代文学,报考研究生时,因为老师的动员,才选了古代文学专业。当时教育部一度规定,不采用导师制,但我们还是指定了导师。李长之先生是我们的导师。先生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他开始是研究德国古典哲学,曾经着手编译黑格尔全集,后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一方面重视文献,一方面重视史的考察,这对我们影响很大。从研究生开始,我对古典文学有了兴趣。
不过,我后来从事古籍整理和研究,特别是元代文献整理和文学研究是有个过程的。1960年国家召开文科教材会议前,进行调研工作,我被抽调参加。继而,让北京大学郭锡良和我任中文组秘书。中文组组长先是南明史专家郭影秋先生,后是冯至先生。会议制定了中文系教学方案和参考书目。会后,就依据此方案编写教材,我又被派参加游国恩等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编写组,因为年轻,研究生论文又做过明杂剧研究,所以我主要参加当时较少人研究的元代和元明清戏曲部分,由此我与元代文学结缘。
1980年我被推举为中文系副主任,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先生是系主任,1983年至1986年我任系主任。1981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12月,根据古籍有关专家的建议,按照中央精神,教育部正式行文,北京师范大学成立全国首个古籍研究所,白寿彝任所长,启功、郭预衡任副所长。1987年,由我任古籍研究所所长,一直到1999年。从1988年开始,北师大古籍研究所就明确以元代古籍整理、研究为自己的科研方向。
记者:古籍研究比较枯燥,得整日埋首故纸堆中,您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还乐在其中?
李修生:(笑)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叫“士”,我认为《论语》是一部士的教科书,孔子怎么培养士呢?“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士先志”,“志于道”,“仁以为己任”。所以,龚自珍嘲笑读书“为稻粱谋”。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发生变化,不同于士,但知识分子仍然存在事业感、使命感。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评价自己,但我一直从事古籍整理和研究,而且我很喜欢古籍整理和研究,我觉得我还没有完成我应该做的工作。
记者:您的专著和主编的书很多,哪一本是您最满意的?哪本还留有遗憾?
李修生:最满意的还没写出来(笑),我正在陆续写一些重新认识元代的文章,或许这些文章会成为我最满意的。至于遗憾,因为时间限制等等原因,没有哪本书不留下遗憾。
记者:您曾提出,当下中国的学术研究包括元代研究,应重新构建一个新的符合中国文化路径发展的中国文学史。如何理解?
李修生:中国的学术研究,曾经以自己为中心,也曾经努力学习西方。现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古典文学研究也面临转折。搞研究应该有新的全球视野,既要重新审视西方理论,也要重新审视中国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也不认为照搬他们的理论是对的)。我们研究古代的目的是为了解中国是怎么走过来的,认识中国走过的路径。所以要在坚实的研究基础上,逐渐形成新的理念。特别应以新的全球眼光,对史料重新进行搜集、拣看,梳理出发展的脉络;要吸收过去的理论,但并不受其束缚,从而建立起一个更科学的理论。
《全元文》是对元研究新起点
记者:断代文学史研究成就最突出的是元代文学研究,在您的研究成果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涉及元代,为什么您会专注研究被称为中国文化转折时代的元代?而且您一再呼吁,元代文学研究要重视元史研究成果,为什么?
李修生:我从文学史、戏曲研究到坚定把元代文学研究作为自己主要研究方向,主要是希望能把研究范围缩小,能够做的专一点,做的精一点。
元史研究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中最有成就的部分之一,值得我们搞元代文学的学习。在社会上和古代文学研究中,对元代的陈旧观念还很多。长期以来,对元代偏见比较多,似乎元代文学只有元曲独领风骚,而且学术界习惯性用民族压迫、阶级压迫来分析元代文学,似乎那是文学史上的黑暗时代。但元代是中国发展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转折期。元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对明、清两朝发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元代儒学、道教、喇嘛教、伊斯兰教等多种文化并存,中西文化交流有重要发展。作为一个多民族相互融合的时代,其文化具还有多民族的特点。
记者:您主编的《全元文》被认为是本世纪初古籍整理的一项辉煌成果。北师大古籍研究所也因此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元代文史研究中心,您能谈一谈这一成果吗?
李修生: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要各校明确古籍研究方向,北大以宋为主,南大以唐为主,复旦以明为主,因为当时我以元代为自己主要研究方向,在校领导支持下,北师大古籍研究所以元代古籍整理、研究为方向。
当时《全元戏曲》、《全元散曲》都已经结集出版了,所以我提出编《全元文》。1990年《全元文》经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批准列为“八五”重点项目,后来一直列入国家规划重点项目。周林、白寿彝、钟敬文、启功、刘乃和、郭预衡等先生任顾问,北师大古籍研究所老中青学者群体及国内部分专家编纂,至2004年全部出齐。2015年,又完成编索引等后期工作,历时16年。
《全元文》共61册,1880卷《全元文》收集元代用汉文撰写的文章,包括了除诗、词、曲、谣谚、小说以外的一切散文、骈文、辞赋等。所收作家的时间范围,前承金和南宋,后与明代相接。粗略统计,《全元文》所收作者达3200余人,文章有35000多篇,总字数约2800万字。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邓绍基先生曾评价说,“今存元人诗文作者有别集传世之人不足300人,今通过编纂《全元文》,搜集有文传世的作者多达3200余人,这是一笔可贵的文化遗产,也为广大学术研究者带来了方便”。蔡美彪先生认为,对元代的研究由此进入了新的阶段。
记者:与唐宋文整理相比,元文整理几乎没有前人的成果可以借鉴。您曾说,“从开始工作,就怀着临渊履冰地心情”,您能谈谈遇到过什么特别的困难吗?
李修生:虽然,元文文献比明清少,但元文最难懂。由于当时多种文化并存,元文中通俗语多,有很多简体字,但元文也最爱学古,故意做的古文很多,而且少数民族语言对元文也有影响,元文是比较难读的。而且元史是最复杂的,白寿彝先生认为我做《全元文》好大胆,大家怕最后项目虎头蛇尾。所以,我一直怀着临渊履冰地心情。《全元文》完成后,我觉得还有一些补正的工作要做。《全元文》是学术研究的“基本建设”。
记者:元代文学文献整理已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您曾表示,辨伪、校勘、注释等还有大量工作要做,按作家、文献、地域、时期进行整理和研究还都是“刚起步”,为什么?
李修生:元代是我国发展的重要转折期,对了解中国路径非常关键。我们对元代的研究是进了一步,但从学术界来说,《全元文》只是对元代研究的新起点。
最欣慰一生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记者:近些年来古籍整理和研究人才队伍的整体素质出现下降趋势,特别是甘于奉献而又有扎实学术根底的中青年学者匮乏。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对年轻的研究学者,您有什么忠告吗?
李修生:这一现象大家都很关注,我也很着急担心。基础研究很重要,古籍整理和研究需要学者能认真整理材料,哪怕是已有研究成果的材料,也要研究者重新回到材料,自己整理和研究,才能出好成果。
现在我们很缺乏能耐得住坐“冷板凳”、认真做古籍整理和研究的年轻学者。但我认为,不能因此责备他们,主要还是考核机制和社会大环境问题。希望有关部门能给研究部门更好的规划,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条件,能使年轻的研究学者安心、扎实地从材料出发,认真做调查研究,获得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
记者:您的研究成果很多,您的时间是怎么挤出来的?目前,您还在授课吗?正在做或计划做什么方面的研究和工作?
李修生:我不爱“开大夜车”,搞研究时间总能挤出来。学贵以专,做研究要处理好“专”与“博”的关系,越是搞微观的人,越需要宏观认识。但要提醒的是,时间支配上要处理好“专”与“博”,要把主要精力用在“专”上,坚持最重要,假如你十年研究某个问题,长年累月的积累你肯定能成为这一领域最有发言权的专家。
目前我没授课了,但还在写一些东西。去年我受约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中国文学卷的编委,负责主编元代文学部分,计划明年出版;去年我还受约任《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百篇》的编委,按计今年出版;我原来编写的《中国文学史纲要》(宋辽金元卷)、(明清卷),两册共约40万字,今年也将完成修订出版;主编的中华大典戏曲卷,按计划今年也将出版。《全元文》也将补正,预计一千万字左右,不过还没正式开始做。
廉靖乐业,是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做一点是一点,我很高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还特别想再多写一些有关元代的研究文章,能够让更多的人重新认识元代。
记者:退休后,您是怎么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的?您能介绍下除了做研究,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李修生:去年我还能连续工作,今年不行了,但仍然每天工作。一般上午、下午各工作一个半小时左右。晚上有时看看电视,主要是看体育比赛和一些放松心情的节目。因为我喜欢体育,当然也爱听音乐。
以前在学校读书时我每天跑三千米的,跑完了还去打篮球(笑),身体基础还行!
我在做《全元文》项目时已开始用电脑写作了,现在手机发短信、打电话、上微信都没问题(笑)。
记者:您已83岁高龄了,身体怎么样?能谈谈您的养生秘诀吗?
李修生:(笑)我的身体目前还不错,但人老了,必然会出现问题,这是自然规律,人又岂能料乎?要尊重自然规律。养生秘诀没有,不过我还比较注意身体,我不抽烟,酒也只是喝少量,至于饮食倒是很注意多样性,水果、杂粮什么的都吃。可能坚持的比较好的就是锻炼了。你们年轻人不是很流行每天的步行计数嘛,无论事情多不多,我基本坚持平均每天步行1万步左右,而且并不只是在校园里散步,每周还会去“走山”,去香山的坡路上走走(笑)。
很多人说,太忙了,没时间锻炼,这是不对的。只要你选好了自己感兴趣的锻炼方式,又能长期坚持下去,形成了习惯,自然而然能“挤”出时间来锻炼了,不锻炼反而难受了!
记者:回望过去,您最欣慰和最遗憾的是什么?
李修生:最欣慰的是,六十多年来,自己一直都没脱离专业的岗位,一直能从史的角度对元代文学、戏曲进行研究工作,而且现在还有人找我做这两方面的事情(笑),一生都做自己喜欢的事太难得了,我很开心。
最遗憾的是,随着年岁增长,自己对一些学术问题有了一些体会,但自己也老了,做研究的速度变慢了,很多想法不能很快形成文字。2011年开始,我计划每年写两篇论文,但目前完成发表的只有五六篇。如果可能,希望今后能多写点。
人物小传
李修生,1933年生。1954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57年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毕业。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籍研究所所长;现为全国古籍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元代文学学会(筹)会长等,是著名中国文学史、元代文学研究家。
其专著和主编的著作包括《中国文学史纲要》(宋辽金元卷)、(明清卷)、《元杂剧史》、《古本戏曲剧目提要》、《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之《辽金元文学研究》卷(与查洪德共同主编)、《全元文》等。其中,参加了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该书获国家教委特等奖);他主编的《全元文》获第四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获北京市第五届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