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靳勒带村民在北京参观。
“靳老师的朋友圈都是美术界的,没有抓钱的人。如果认识个什么局的,村里多多少少变个样子。”老村长靳同生用指头抹了抹烟灰说
从2009年美术馆建起来到现在,靳勒说自己前后在村里投入近20万元,雕塑的搬运、村民进京的食宿、艺术家的往来接待都是他自掏腰包。“靳老师如今也投不动了。”晒太阳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说。
老村长靳同生说起对面村的传说。前些年,一个银行行长坐车经过,遭遇了车祸,一个村民救了他。为了感谢这个村民,行长给村里投了200万元开了工厂,全村人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靳老师的朋友圈都是美术界的,没有抓钱的人。如果认识个什么局的,村里多多少少变个样子。”老村长靳同生用指头抹了抹烟灰说:“变化有,作用不大。”
靳勒的三娘刘西花畅想,如果有一天,村里真有了钱,比起建陶瓷厂,腿脚不好的她更希望能先把家里的危房修一修。比起在村里建美术馆,她也更希望有个老板投一笔钱,在村里建个工厂,给人们点实在的好处。
“靳老师花了这么多心血,我们得尽量支持。” 一个妇女说。对于没有经济利益的失落,村民不对靳勒提及。被问及是否愿意从事艺术活动时,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表示:“愿意,都是自愿的。”
“嘴上说支持,做事都叫不来人。”靳海禄直率地说,为了接待外来客人,靳勒给每家买了一个电水壶,但艺术家们还常常没水喝。“都来我这里喝,烦得很。”老人皱着眉头说,随即像想起了什么似地问记者,“你喝水不?”
村里2014年才通上自来水,在此之前,只能下山挑水吃,水是咸的,几乎人人喝得牙齿红黑、牙床发紫。2007年,借一次艺术活动的机会,靳勒带着4个村民免费去了趟德国。
在美术馆参观时,天空突下大雨,68岁的靳女女转身看着窗外的雨水出神。德国记者问他:“你为什么要看下雨?”他回答:“我的家乡半年没下过一滴雨了。”对方又问:“那你觉得艺术和雨水哪个重要?”他说,“艺术重要。雨水比艺术更重要。”
“十天不下雨,碗大的桃子干得跟个核桃一样,啥也收不上来!”坐在墙皮开裂的土屋里,头戴解放帽的靳女女说,现在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种花椒,摘下来晒干拿到山下卖,一斤两三块钱。收成好的时候,一年收入也不过几千元。
虽然收入不多,但村民家家都有保险箱。这是一位艺术家送的,也是“一起飞”项目中的一个,最终将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开箱验货”,看看这个贫困地区的人们往里面放了什么。
靳女女把护照、德国行赠送的画册、一张5美元、一张10欧元的钞票、几张别人送的报纸小心收好,放进了保险箱,尽管他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很长一段时间里,出过国的4人成了十里八村的红人。他们对村民讲起坐飞机的感觉,“起时候一扬,落地时平稳”。羡慕地说起德国农民的幸福生活,“收麦子、打药都有机器,地上坡是平的,家家都有小汽车”。
村里的热闹随着阳光散去,几个兴奋的城里人转上山梁,互相喊话,体会“通讯基本靠吼”的感觉。村民回到家里,舍不得点灯,却几乎家家开着电视机。老人最喜欢的节目是《新闻联播》,觉得今年的春晚“好得很”。
有人总是开心地笑着,因为3个孩子都出去读书了,再也不用回山沟沟。也有人对记者抱怨女儿大学的专业“项目管理”,他不太满意:“我觉得女孩儿学美容美发最好。”
在靳勒看来,变化已经发生。“有了美术馆后,交流多了,他们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自信起来。”
2月28日,媒体人江雪为石节子众筹的小卖铺在靳勒家院里开业,作为全村最有文化的老人,靳海禄端坐桌前,左手秤盘,右手算盘,身后的旧木架上放着洗洁精、牙膏、洗衣粉、矿泉水等商品。开业第一天,进的1100多元货几乎全部卖完了。
在这里也可以买到靳勒制作的石节子花椒。一两一包的小袋包装,上面带有石节子标识和编号,商标是靳勒的“壁虎人”形象。曾有艺术家提出要帮村民卖花椒,结果被靳勒“在电话里骂了一顿,见面又骂了一顿”,因为“卖花椒是靳老师的作品”。
去过县政府的李保元相信,提高石节子的知名度,争取政府支持才是发展的正解。“政府还没有认识到艺术的作用。” 他天真地认为,只要美术馆办起来,村子就不会消失,“村里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再进来嘛”。
去年七八月,乡里把石节子村上报到省里,靳勒不知道项目的名字。如果项目获批,石节子将获得复原原貌的支持,获得约90万元资金,整修土坯房。当时在任的乡党委书记王玉峰说,希望由此把石节子打造成秦安县的旅游景点。
而靳勒想做的,从来就不是扶贫。他承认,艺术家和村民的思维时常不在一个频道上,村民考虑富起来,而艺术家希望促进人思考,意识到个人的价值。
在靳勒父母家旁边的窑洞里,几条长着靳勒头颅、虫子躯体的雕塑匍匐在地。这些“虫人”曾在北京798开展,当时,8名石节子村民受邀来到北京,为虫人光秃秃的身子穿上从家里带去的粗布衣服。
“因为这就是我的状态,我就是这样爬行在土地上的。”靳勒解释道。30年前,他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走出这个贫穷的山村,转而成了班上最穷的学生。
他为城里人发烟忽略了自己而介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内心饱尝了农民进城的自卑。这位52岁的艺术家光头、蓄须,很少眨眼睛,连笑容都不可亲。
他相信正打工的年轻人也在经历这种自卑:“他们逃离村庄,加入到建设都市的大潮中。他们可以为你盖房,为你洗脚,为你保安,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
“在中国社会转型中长期匍伏在主流社会之外的农民,如今当了家,也做了主吗?”在名为《主人》的“虫人”展览序言中,靳勒写道。有评论称他的作品“触摸到了中国农民的生存困境”。
像是与自己较劲儿,从2005年起,靳勒开始尝试把当代艺术带回村庄。他用金箔纸包裹黑漆漆的老农具,邀请艺术团为村民办春晚,让国外艺术家与村民交流戏剧,把每一户裂缝的土坯房都视为美术馆的一个“分馆”。
村民出于“搞艺术能吃猪肉、能旅游”的考虑,推举靳勒当村长。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学了艺术,没有其他的能力,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今年已是他当村长的第7个年头。
“以社会环境作为背景,以人的生存作为作品,在贫穷的底色上涂上艺术颜料,石节子就是靳老师的乌托邦。”艺术家成林认为,在社会转型时期,靳勒想用艺术的方式搭建平台,看看在农村衰败的路上,艺术的手能起多大作用。
在靳勒看来,变化已经发生。“大家总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外面的人,有时候见到外人连话都不敢说。有了美术馆后,交流多了,他们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自信起来。”靳勒说。
而在物质上,他希望村子尽可能保持原始的生态,比如为了让洗澡水二次利用,他提出洗澡不用化学制剂的设想:“用泥土或者路边的草擦一擦,说不定对身体更好。”
今年元旦,艺术家成林带了一只羊进村,在杨阿姨家请全村人吃羊肉泡馍。那是她家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也是今年以来村里人聚得最齐的一次了
沿着通往城里的路,过完年的年轻人离家打工了。黄土沟壑的背景下,公路边偶尔出现的整容广告牌宣示着城市的气息——欧美模特精致的脸旁边,写着“用美改变一座城”。
红强又成了全村人的孩子。胖墩墩的他表情阴郁,气场强大,常捏着喝完的饮料瓶在村里到处溜达。全村的狗都怕他,全村的人都爱逗他。
5年前,他陪着艺术家朱殿琼完成了个人作品展《等待》。在石节子干旱的春天里,朱殿琼和红强、还有一只牧羊犬一起坐在路边,鼻头晒得脱了好几层皮,作品的内容就是,在石节子等一场雨。一个多月以后,雨水落了几分钟,艺术家起身走了,作品完成。
而村里人还在等待。李保元在等政府的支持,他相信“政府还没有认识到艺术的作用”。他天真地认为,只要美术馆办起来,村子就不会消失,“村里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再进来嘛”。
今年元旦,艺术家成林带了一只羊进村,在杨阿姨家请全村人吃羊肉泡馍。大家坐在院子里,吃肉喝酒,连素来自觉“低人一等”的孙连成和杨菊秀也上了桌。那是她家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也是今年以来,村里人聚得最齐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