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这样在我眼皮底下私密地复活了,一个个与我家族成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跃然纸上,扑面而来。
拿起崔永元的《我的抗战》时,未曾想到此次阅读会具有私人性质,因为印象中这是一本开始还原“国军”才是抗战主力历史真相的书,自然不会与我这个地下“共军”的后代有任何瓜葛。没想到历史毕竟是由血肉之躯组成,盘根错节、错中复杂的历史,不可能只是单一的侧面。当立体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时,父辈们的足迹还是跃然纸上了。
我的私人故事是从关露开始的。关露是电影《十字街头》里歌曲《春天里》的词作者,在抗战爆发前的上海滩上已经和张爱玲、苏青、潘柳黛并称为“四大才女”。除了“春天里来百花香”,这位才女笔下还曾流出这样的诗句:“云沉日落雁声哀,疑有惊风暴雨来。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1932就已秘密入党的关露,在潘汉年的直接领导下,于1939年打入了位于沪西极司菲尔路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的汪伪特工总部;更于1942年根据组织安排进入日本人办的《女声》杂志当编辑,因而在社会上背起了汉奸的骂名。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关露被国民政府列入汉奸名单,组织上遂安排她转移到解放区,中途接待她的是组织上派来的扬帆、李琼夫妇。
正是这位扬帆(又名杨帆),当年在去解放区之前,曾和我父亲朱启銮一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简称“文救”),是该协会的党组织成员之一。文救党支部由汪光焕、朱启銮、杨帆三人组成。党支部书记汪光焕,朱启銮任组织委员,扬帆任宣传委员。后来,组织上派扬帆去了解放区,让我父亲去了由赵朴初担任收容股主任一职的“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简称“慈联会”,协助赵朴初开办了五六十个难民收容所,先后收容的难民约六七十万人次。而为躲日寇来到上海避难的李琼,“在报纸上看到了上海慈善难民收容所要招收义务教员的消息,偷偷地报了名”。
利用赵朴初的关系,我父亲把一大批党员陆续介绍到收容所工作,其中也包括我的二叔周克(原名朱启統)、三叔诸敏(原名朱启聪)以及他们的表姐、后来嫁给周克的丁瑜。1940年,我父亲被派遣只身深入虎穴金陵开辟发展地下组织,周克接任难民收容所的地下领导,手下人发展李琼入党,并于1942年带她进入解放区,在扬帆手下工作,后来终于成为扬帆的妻子。扬帆求婚时李琼对他说,“你是大学生,我的文化水平跟你天差地别,配不上”,因为她自己初中还没毕业。谁知扬帆听了,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关系,共产党是提倡知识分子和工农分子相结合的,我跟你结合的话,我们不是还要受到表扬吗?”
我父亲在难民收容所工作期间的最大壮举,是秘密组织了700多名难民,转移到解放区加入新四军。手中拿着赵朴初的介绍信,我父亲是公开领队,浩浩荡荡带着大批难民离开上海租界,前往安徽山区移民,“生产自救”,暗中却有潘汉年秘密安排新四军派出代表丁公量前来温州接应。《我的抗战》中“潜伏”一章的主角,正是丁公量。历史,就这样在我眼皮底下私密地复活了,一个个与我家族成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跃然纸上,扑面而来。
我父亲离开上海难民收容所到南京期间,曾在青浦打过游击,暗中以党代表的身份,去领导取得了国民革命军“第三战区淞沪抗日游击纵队第三支队”番号的青浦抗日武装。后来去南京之前把这支队伍带到常熟东塘江南抗日义勇军(江抗)军部与江抗会师并办理交接,交由谭震林、叶飞、吴克刚、何克希、温玉成等同志领导。今番在《我的抗战》中,我又读到了“江抗”情报站副站长陈海峰的故事,再次见到了先父的足迹。
在《我的抗战》中,我还读到了叶飞领导下的、时任汪伪三十四师参谋长、秘密党员施亚夫策划部队起义的故事。又见到了那张我儿时就熟悉的白求恩大夫在手术台上的照片。不过,如今再看这张老照片,又有了一点私密的性质和故事。我姐夫的父亲吴水海,曾担任过八路军120师三五九旅的卫生队长,还在手术台上给白求恩大夫递过手术刀。看到书中说,“战况紧急,白求恩看着那些等待救治的伤员,心里非常着急”,“有时侯那些医护人员递钳子递慢了,白求恩就发脾气”,我不禁暗笑,大概当年吴水海也没少挨白求恩的骂。
一部轰动一时的畅销书《我的抗战》,就这样让我读出了些许私人性质。不过掩卷之余,我又有了一份猜想。从书中关露的故事,我开始怀疑潘汉年解放后锒铛入狱的根本原因。目前史书上的一致说法是,潘当年被人拉着去见过汪精卫,事后没敢向上级报告,解放以后再交待,已经迟了,被御笔打入监狱。
可是这次看书,《我的抗战》中分明说,战后关露上了国民政府的汉奸名单,组织上安排她转移到解放区,尽管她还得经常戴着大口罩。她后来与周恩来手下工作的王炳南相爱,可是“周恩来夫妇认为两人结合会对党不利而表示反对”,邓颖超对王说,“恩来和我反复研究,认为关露是个好同志,但由于她的这段特殊经历,在社会上已经造成不好的名声,群众以为关露是文化汉奸,而你又是长期搞外事工作的,群众都知道你是共产党。如果你们两个人结合,将会在社会上产生不好的影响”。
从以上文字可以推论,打入汪伪、被群众误为汉奸的关露,在当时是依然得到组织信任的。虽然不适合成为外交官夫人,也不至于要被打入监狱。她在延安的公开露面,至少已经在解放区公开了共产党与汪精卫接触的秘密。那么潘汉年私下见过汪精卫,又会是多么大的一桩事儿呢?所以这让我开始相信最近的另一则传闻:潘汉年入狱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对苏共中央指认中共中央领导人的历史,知情太多。
接着再来说关露。曾经给关露写下“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的王炳南,不得不毁约,匆匆结束了这段爱情。而对爱情的执着,以及后来多次被误解和审查的遭遇,曾使关露几度精神分裂,直到1982年才得到正式平反。十个月后,她自己选择了离开人世,遗物中还有王炳南赠给自己的照片及背面的题辞,只是上面又增加了自己的续诗:“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难怪当年接待关露时,扬帆给李琼介绍说,“这个人是关露,是我们中国第一把交椅的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