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建民的葫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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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地里的葫芦
範制葫芦要先画画、再雕刻、再做胶膜和石膏模,然后是在田里种植,最后是后期加工。这么多工艺,能一个人完成的,如今全国仅有靳建民一个人。当年,即使在宫里,制作葫芦也是很多人分工合作的,可是靳建民却一意孤行,坚持自己做。
对他而言,葫芦就像孩子,他喜欢一点一点看着他们从自己手下诞生,从一颗种子变成一件艺术品,煎熬的是他的心血和才华。
靳建民带着我来到收获之后的葫芦地,一片狼藉,地上还留着一些废弃的葫芦。按照他们的行规,範制葫芦种植的地方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他却并未在意,四处巡视一圈,他说:“明年春天你再来,那时候葫芦就又长起来了。”
新的葫芦长出来,似乎又长出了新的希望,他的话音里能听出一种憧憬。谁都无法想象,他在这不大的5亩土地上,承受了多少惨痛的失败,吃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苦。
葫芦地的旁边,是一个简陋的塑料布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棚子,每年从4月到10月,靳建民就是睡在这个小棚子里,日夜不离,守护着他的宝贝葫芦,一守就是20年。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葫芦地里常年睡着这么一个“怪人”,没人说他是农民,而是说他“比农民还农民”。长期不换衣服,扎在田里灰头土脸。更怪的是他的想法,“种瓜不为得瓜,种瓜要收上艺术品”。村民们听了都取笑他:“那您还不成仙儿了?”人家压根不相信,几百年来种西瓜、茄子、白菜的地,能长出艺术品来。靳建民笑而不答,只是闷声在葫芦地里干活。
最初,所有的农活都要从头学起,沤肥、翻地、打垄、施肥、铺地膜;然后育苗、搭架、掐尖、领秧;小葫芦开花了以后,人工授粉;不久小葫芦逐渐长起来了,要裁瓜,摘掉那些不适合範制的葫芦;根据瓜长的大小,把範制用的石膏模套在选好的葫芦上;再以后是防雨、防病虫害、掐秧、裁瓜、打药、施肥……
田里的活儿似乎永远也干不完,靳建民每天4点半起来,经常会干到夜里,他不愿意雇人,也没人能干得了这个活儿,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葫芦,需要十足的经验和耐心。
每天的暴晒,靳建民后背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田野里的湿气侵蚀了身体,浑身酸痛,他只好在盛夏时节睡在电褥子上防潮;密密麻麻的蚊子在蚊帐外黑压压一片,稍不留心就被叮得浑身大包;野地里做饭不方便,他和妻子一年到头就是疙瘩汤;妻子不在的时候,靳建民连着吃过三个月的方便面……
吃尽了所有的苦,盼着秋天收获的那一天,可是靳建民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3
好的葫芦作品一年不超过50个
範制葫芦这项技艺难就难在,作品最终是田里种植出来,很大程度上要靠天吃饭,非人力可控。
有时候,是一场枯萎病,察觉稍晚点,整片田的葫芦全都被感染,眼看着快要成熟的葫芦一个个枯萎掉落,一年的劳作全都付之东流;有时候,是一场大雨,雨水把上游的各种病菌都冲到田里,套上模具的葫芦感染病菌,烂在模子里……
“好几年,颗粒无收,一个葫芦也没留下来。”站在田边,靳建民想起那一次次锥心刺骨的绝望时刻,脸色依然平静,就像他说的,伤痛经历了太多次,心似乎已经麻木了。
靳建民不是没想过放弃,靠自己的能力让老婆孩子过上安稳日子并非难事,可是心里对葫芦总是放不下。也许是骨子里那点狂傲的劲儿,他不想输,怎么自己连太爷爷那辈农民都不如呢?“我挺相信薪火相传的说法儿,自己血脉里有那点东西呀!”靳建民不想承认一个大男人做不成事儿,三年不成还有五年呢。
最难的时候,借来租田种葫芦的1万多元还不上,妻子只好出去打零工,他挖了一个大坑,把年幼的儿子放在里面玩,自己在田间干活。看着妻子孩子一年又一年跟着自己受罪,想想自己当初口口声声要超越前人,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狂了。
此时,他似乎才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皇帝玩匏器要专门养着人伺候这玩意儿,为什么从清末种的人就越来越少,为什么全国那么多玩葫芦的,却没几个做範制葫芦的,为什么中国这么一个农业大国,而匏器种植这个行当的人屈指可数。静下心,他苦思冥想哪儿出了问题。最后,他想明白了,做範制葫芦不但要有艺术素养,要吃得苦中苦,更要有农艺师的本事,否则难以对付葫芦範制过程中的各种病虫害。
想通了这件事,靳建民放下了身段,虚心请教瓜农、农业技术员,甚至卖农药的人,到后来,他慢慢成了“农业科学家”,一去买治病虫害的农药,他先要问清是属于哪个菌门的。
“常见的病,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枯萎病、霜霉病,绝不能耽误,立刻就得上药医治,一棵好治,传染了就困难了,打药也要掌握时机,暴晒、下雨时都不行,影响疗效。”靳建民现在的专业知识,连技术员都要佩服几分。
少了病虫害的侵扰,葫芦的收成终于慢慢好起来,然而,这只是相对“颗粒无收”而言,在常人看来,成功率依然低得惊人。5亩地,瓜秧结的瓜算起来有10万个左右,不断裁瓜之后留在架子上套上模具的不到2000个,最后下架的1000个左右,打开模具之后,成功的不到10%。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成果,把成型的葫芦拿回家晾晒起来,还会不断被淘汰。
静静的屋子里,只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靳建民皱了下眉,“我都不用看,就知道又裂了一个,每这么响一声,我的心就得颤一下。”这样裂掉的差不多又是一半。即使是好年景,靳建民辛苦一年收获的葫芦作品,也不会超过50个。
4
夜晚听见葫芦开花的声音
收获葫芦之后,靳建民终于可以从田里的简易小棚回院子里过冬了。然而冬天他仍然闲不住,整天伏在案头,创作明年範制葫芦的图案花样。小靳葫芦的题材已经远远超越了当年宫廷的玩意儿,这也是得到收藏者钟爱的原因之一。
小靳葫芦最吸引人的便是一个“有味儿”,一个竹篓,随意点缀一只螃蟹或者蜻蜓,便妙趣横生;一丛荔枝,上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鼠;甚至山羊、小猪、兔子皆可在葫芦上再现,羽毛纤细生动,有的丝丝如飞,有的绒绒起伏,妙造自然,朴实天成,有匠心而无匠气。
只有心中有田园的人才能绘出这样的画面,靳建民远离都市20年,他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一片青山。劳作的间歇,他经常会掏出本子写生,画花叶鸣虫,画猪圈里欢闹的小猪,画田边啃玉米的小狗,画啄食的小鸟与散步的野兔。
守在葫芦地边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如同苦行僧的修炼,他几乎和外界断了一切联系,随身只带着一个收音机,偶尔听听新闻。开始时有些难熬,可慢慢地,他开始享受这种宁静和孤独,他觉得自己在和这些花鸟鸣虫,小动物们对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葫芦开花的声音。早上起来一看,果然,葫芦不但开了花,秧子还爬高了一尺多长。
他喜欢在夜间工作。20多年来,靳建民先后绘制雕刻了400多种画片,他的案头有各种各样的刀子,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需要静神屏气,才能雕出那些惟妙惟肖的物象。他似乎能感受到一脉叶、一羽毛间的呼吸与起伏。正是日日夜夜与此呼吸为伴,才让他感觉不孤单,因为所有物象上的一笔一画,都在用线条的语言和他对话。
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心里充满了幸福,所有吃过的那些苦似乎都有了意义,久违的正是那种内心的宁静。
城市,他已经回不去了,“以前,是一进三环路就觉得燥得不行,耳朵里全是嘈杂,心里就会很烦,如今,进五环就不行了,没办法进城了。”
靳建民说,他还是更适合做一个农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葫芦,匍匐在土地里,用体温焐热了土地,从春到秋,他把自己整个躯体装进了模具。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一年又一年和外界隔绝,守住寂寞,耐住煎熬,只为酝酿出最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