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俊颖相识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他是朱家几位作家(朱天文、朱天心、唐诺)的挚友,相识至今,也已经是三十几年的交情了。而我与俊颖大人,也已经认识有个好几年了。
大陆的读者读过俊颖作品的,大概大部分是有赖于繁体字的版本了,因为至今他只出版了一本简体字的图书——《我不可告人的乡愁》。我想,这是对他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一本书吧,不仅仅因为这本书收获了各种好评、囊括了当年的台北书展大奖等等,更在于这也是他对自己生命里两段重要经历(童年时代与祖母相伴的岁月,以及成人后的上班族时光)的展现,以及,这亦是一次对语言书写的突破——他使用河洛话书写了该书偶数章节。
这不是一篇书评,所以现在我得把话题往回拉一下,拉回到俊颖的中学时代。按照现在的标准,俊颖当然也是个文艺青年,加入到《三三集刊》(这是影响了台湾一代文艺青年的文学刊物)的写作中,大约与杨照等人是同一批次的,因为加入时间略晚加上年龄也略小,所以后来他们这批人被称为“小三三”。
不管是不是“小三三”,当年《三三集刊》聚集的那一批人,当然后来也都各自散掉了,聚散离别,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年轻时热爱阅读的人,三十年后可能再也读不进去一本艰涩深奥的书了;年轻时立志要成为作家的人,三十年后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梦想吗?朱天心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看他们在这条路上一个一个倒下,或者离开这条路,也许走到更热闹的路。”写作其实是条很寂寞的路啊,尤其是对台湾这个岛屿的书写者来说。
俊颖曾经赴美国留学,归来后进了广告公司工作,他并不喜欢职场的生活,他接文案的工作,只为了生计,然后继续供养自己书写。在台湾,当职业作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里没有作协,那里的文学杂志稿费至今还是一个字一台币(折合人民币约两毛钱),即便你是最好最知名的作家如朱天文。所以,你会看到大部分的作家其实需要有个谋生的工作,然则在是要赚更多的钱还是坚持认真书写之间,有时候不同的选择已经将人们带往了不同的方向。俊颖却始终心定如石,就这样一路写下来,觉得收入可以维持自己本就不高的生活开销时,毅然离开了职场,做起了专业的书写者。
平日里,俊颖的生活极有规律,每日若没有特殊情况(好比约好了的访谈或是要去做文学奖评审),定是日日去家附近的一家单堤咖啡报到。有次在我将要离开台湾的前一晚,半夜他送我回住处时,突然说“我带你看看我的办公室吧。”我且一愣,然后就看到了这家咖啡馆。他通常在这里解决掉午饭这件事,作为一家连锁咖啡店,里面的食物实在算不上好吃,但他在意的显然不是食物。下午时分从咖啡馆步行回家后,他常常用傍晚的时间去附近的一家国小慢跑。再然后是回家看书或是偶尔看看电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每每有友人来台碰上有一起吃饭的场合,天心老师总会拉上俊颖。通常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话最少的那一个,常常只是在旁边很儒雅地笑笑。有几次我想引他多讲话,就用唯一会的台语逗他,“wāgǎlīgòna”(台语的“我跟你讲啊”)不停地只跟他讲这一句话,他便笑着说“gòna”。唐诺在《尽头》一书里写“林俊颖基本上是清简寡言的人,常一整天讲不了几句话。”但一整天不讲几句话的俊颖,其实早已把一切尽收眼底。
私下里聊天,我总不免在心里感叹,原来他什么看得明明白白。依然是唐诺在《尽头》里所言“回想起来,林俊颖几乎没主动开启过什么话题,没讲过第一句话,但他是最好的聆听者,用他的安宁和清澈如镜校正你。以我们谈话的题目和水平,他没什么听不懂的和不能听的话,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也几乎什么都知道都记得,最年轻最时尚的,以及最古远乃至于已消灭的。”
于我个人而言,俊颖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好朋友,也是我前行路上的老师。在不能见面相谈的日子里,我们以微信和邮件保持着联系,似乎中间有着某种规律,邮件大都是在谈约稿的事情,他是我极喜欢的书评作者。微信上我们聊聊日常,自从line在大陆不能再使用之后,天心老师一家的许多近况,也都是俊颖在微信上对我进行一一转告。向他约稿从来都无须催促,从拿到书到成稿,通常是两周左右的时间,每次字数都控制在一个版的量,做他的编辑,未免也太省心省力。而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这些文字里,一点点读出他对文字的信仰和多年阅读所积累下的内涵与学识。如果你不相信,就去读读俊颖写《斯通纳》的那篇书评吧,水准实在高出大陆绝大多数书评人一大截。
唐诺总说,如俊颖这般认真的书写者,写出伟大的作品是件早晚的事。“《我不可告人的乡愁》无疑是台湾近年来最好的小说……我们还以为他的力量并未完全释放出来,这也不好说就是林俊颖最好的一部小说,等着看吧。”是的,我也在等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