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世界(4)

2017-07-13 11:17 千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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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势

2004年联想尽管蜚声世界PC市场,但收购IBM全球PC业务,许多西方媒体并不看好,一方面认为联想是“蛇吞象”,一方面认为“花钱买了包袱”。有媒体发问:“联想为什么要选择购买IBM—这个美国标志的但正在‘制造亏损’的业务?”还有报道甚至尖刻地指出:“穿上王子抛弃的外衣,青蛙就能变成王子吗?”

美国IT咨询公司首席分析师罗伯·恩德利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称:“这宗交易是给惠普和戴尔两家公司的圣诞礼物,我从来没见过这两家公司如此兴奋。IBM即使在美国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公司,文化整合本身非常困难。惠普和康柏合并时调动了上千人的队伍参与整合事宜,联想显然并不具备同一水平的资源……”竞争对手戴尔公司董事长迈克·戴尔直言不讳地说:“这将是一次失败的收购。我不看好这次收购,戴尔公司对IBM的PC部门丝毫没有兴趣……我并不认为联想收购IBM的PC部门和以前那些失败的并购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在中国,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也有许多怀疑。尽管联想在中国名声已经很大,但毕竟是关起门来说话,怎么能同全球巨无霸IBM相比,怎么联想就能吞了IBM的全球PC业务?吞得下去吗?甚至有人怀疑这是假新闻。

那时中国人习惯了外资外企进来,经常自豪地称世界500强多少已进驻中国,有多少大企业合资了中国企业,怎么联想就突然逆天了?不久柳传志有一次到北大MBA讲课,讲到收购IBM之事,下面也是一片怀疑之声,没人相信联想会收购成功,相信的只有三个人,其中有两个还是联想的学员。甚至收购的当晚中央电视台采访柳传志,主持人沈冰也一再问要是失败了怎么办?问得柳传志很无奈。那时的某种心态不无道理,人们首先是不习惯。

说起当初,事实上当柳传志麾下大将杨元庆乍一提出来收购IBM全球PC业务,柳传志也很惊讶,心理上也不习惯。那时杨元庆是联想的CEO,柳传志是董事长,已不管具体经营。不过这等“逆天”的大事还是要柳传志拍板,他认为可以研究,但先不要做决定。杨元庆找来了麦肯锡、高盛两家公司进行了初步分析,认为可行。柳传志还是不放心,时代虽然发展到这步了,但如何迈出这一步还是要非常讲究。这不是平常的一步,是历史性的一步。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当它到来的时候许多人都不知道,只有极少数人在研究路径,与历史下棋。

柳传志召开了董事会,会上除柳传志、杨元庆作为提议人外,所有与会董事一致否决了收购案。否决并非没道理,主要是,一、买了IBM牌子后,外国人会不会认,人家还当是IBM吗?二、买IBM买的不是工厂,那边没有工厂,都是销售团队、研发团队,实际买的是人,当时IBM在全世界有40万名员工,光律师就有200多个,PC这块业务你中国人买了,人家都走了,不伺候你中国人怎么办?三、买完后中国人当领导,老外在中国市场决战的时候有些打法不错,但是你中国人领导,人家听吗?这三个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否决对杨元庆他们打击很大,他非常愤怒,向柳传志发问不抓住这个机会联想怎么发展?怎么国际化?不国际化怎么和对手竞争?这话也对。

杨元庆他们那么坚持,因为杨元庆知道科学院领导和老同事代表,这些董事其实主要还是听柳传志的意见。最后柳传志拍板:买与不买暂时不定,但是麦肯锡、高盛的进一步咨询可以进行,几百万美元咨询费可以付。这个决定至关重要,它显示了柳传志的某种性格:既照顾了大家不安的情绪,也为未来的行动埋下伏笔。

经过价格不菲的可行性分析,前两个问题有了解释,问题不大,第三个问题是五年后公司能否由一个中国人来进行管理。杨元庆做董事长这没问题,但董事长的作用没有CEO大,通常中国把董事长看成市委书记,CEO看成市长,实际在真正的治理结构中是CEO负责。但只能让杨元庆做董事长,先请老外当CEO,主要是怕一上来经验不足杨元庆折在里头,比如假定这个业务头两年做不好,外国人又不太听话,业绩不好,一般都是把CEO给炒了。在柳传志看来让老外做CEO,就是让杨元庆先看清楚CEO是怎么运作的,以退为进,即蓄势,就像柳传志后来办公室那头向后的牛。

IBM的老板想把他们原来的CEO留下,出任并购后的联想CEO,这也是当时IBM的条件之一,但后来柳传志经过调查,发现这个人不是一个能干的人,接触中也觉得此人比较平庸,于是就想换掉,在IBM高管里另挑一位。还是美国人当,没有质的改变,但没想到IBM的谈判老板大发雷霆,坚决反对。电话打到了柳传志家,柳传志开着免提,由IBM大中华区的总经理周伟坤现场翻译,同时柳传志的电话还开着另一条线,与自己美国那头的谈判代表保持着联系,实际是个电话会议。电话通了很长时间,美国人把换人的问题说得很严重,火气很大,明确对柳传志说:你要不用原CEO,并购这事就甭谈了。周伟坤翻译的时候,把许多难听的话省略了。柳传志后来才明白过来,IBM做这个事的时候,办公室政治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定是这个CEO是个棋子,进行了某种交换。但当时柳传志坚持换人,电话谈了几次,最后IBM的老板专门又叫周伟坤底下给柳传志带了一句话:这次你们先用,半年以后你们怎么处理跟我无关。柳传志明白了,同意了。这就是谈判,特别是跟美国人的谈判,往往就是这样。果然,半年后换掉了那个CEO,没任何节外生枝。

阿梅里奥

第二个CEO是从戴尔请来的,原是戴尔的一个高级副总裁,叫阿梅里奥,是个犹太人,非常能干。应该说,一个30亿美元营业额的中国公司并购了一个100亿美元营业额的公司,是相当有挑战性的,管理起来有很大的难度。但此人个性很强,行事非常强势。另外,阿梅里奥是个典型的职业经理人,任期五年,如果他把公司业绩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就是美国最牛的CEO,而公司每年的利润增长、公司股价将是衡量他的一个最重要指标,所以他把精力主要放在这个上面。但是这之后的几年,电脑行业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个人买电脑的增长量超过机构买电脑的增长量,而联想并购IBM的主打产品是ThinkPad,是一个高档产品,主要是为机构所用。如果不开发出面对消费类客户的产品的话,那联想就没法跟惠普、戴尔竞争,所以一定要开发。但是要开发就要有投入,光IT系统的投入,支持个人消费电脑就得七亿美元,要花三年时间,别的不说,光是这七亿美元的钱从哪儿来?当然都得是从利润里边减。比如原来是五亿美元的利润,一年要花出2.5亿就得减成2.5亿,而且这么一做,公司本身的利润受到影响以后对股价也会有影响。作为职业经理人的阿梅里奥当然不愿意减利润往里投。

阿梅里奥坚决不这么做,当时的董事长是杨元庆,杨元庆努力说服,阿梅里奥完全不听。矛盾就此产生,杨元庆是对的,阿梅里奥也是对的—作为职业经理人。不得已杨元庆在董事会里边提出一个折中的要求,他亲自来做消费类电脑,让CEO做原来的业务。董事会有两个美国人,虽然份额比较小,但牌子比较大。阿梅里奥私下就找了美国老板介绍了情况,美国人一听,觉得这个杨元庆是胡闹,董事长怎么能直接做业务呢?就坚决站在阿梅里奥一边。柳传志虽然觉得杨元庆正确,但这样两军对垒,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一向不是柳传志的作风。柳传志劝杨元庆,别这么愣,少安毋躁,静待时机。会上柳传志也没表现出支持杨元庆的态度,因为一旦表态,柳传志这么重的分量,矛盾就会变成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矛盾,再要把这矛盾往前推一步,扣一拧紧,后果难以想象,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了。

即使柳传志没表态,CEO阿梅里奥也开始动作频频,有意无意地让公司里的一些中国骨干员工感到位置下移,而杨元庆又不好干预。联想的刘军和陈绍鹏这些高管,在柳传志的心目中都是可以培养为全面帅才的,但是阿梅里奥在向董事会汇报工作的时候,却把他们排除在最高16人名单之外,柳传志异常伤感,心里边掉眼泪,但是忍住了,他不能爆发,他知道一旦他爆发了,后面没法收拾。另外由于文化上的碰撞、摩擦,也使得许多中国员工那种主人翁意识受到很大挫败,不少人甚至离开了联想。

柳传志看在眼里,剑时时已准备出鞘,但要一击必中,没这样的把握他是不会出手的。这就是柳传志。能忍,忍得有时候让他觉得自己特冷酷。正好,差不多就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出现,公司大亏损。危机就是机会,柳传志出手提出换CEO。柳传志找到美国的两位董事—其中一家是TPG原始创始人,TPG是美国排在前十位的大投资公司,也是创始合伙人—提出由杨元庆换下阿梅里奥,两位关键人物、美国董事认为杨元庆没有这个能力,但柳传志这次态度坚决,双方进行了一周不分日夜的交流。

美国人也是很固执的,最后柳传志亮出底线,说要不拿到股东大会讨论。美国人明白,中方股份占得高,真到那一步,对大家都不好。美国人最终提出解决办法:要求柳传志当董事长,他们才同意杨元庆当CEO。

柳传志早在2004年已不再担任联想董事长,把棒交给杨元庆,创办了联想控股。柳传志很不情愿当这个董事长,联想控股的事正开启,千头万绪,但是他答应了。接下来就是找这阿梅里奥谈话,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将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吵架,因为阿梅里奥嗓门大,性格倔,但也知道柳传志不好惹,柳传志能忍可一旦真怒起来势不可当,绝不含糊。谁也没想到谈话不到一个小时,两人手握着手笑眯眯地出来了。阿梅里奥宣布退出,不当总裁。

…………

手记十六:《蓄势》

柳传志蓝色全景办公室,有一小尊青铜艺术品,名《蓄势》。是一头青铜牛,精致,低调,总是处于全景落地窗的逆光之中。通常以牛为对象的雕塑都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奔牛,拓荒牛,《蓄势》的姿势非常罕见,不是向前,而是向后,缩姿,像拉满弓的箭。显然这是柳传志的自我镜像,是柳传志的创意订制,因为我从未见过。一头躬身的牛,与一头奔牛,哲学上显然不能同日而语,前者有着巨大的蓄势力量,引而不发,高度警醒,应该说是中国文化中最深湛的部分。

柳传志的阅读从《毛选》四卷出发(历史形成),后来十分广博,全球视野,经验与阅读的交互,在他身上形成了许多平易又深邃的东西。第一次采访,作为小说家我礼节性地送给了柳传志我的近作《三个三重奏》,没指望他会读。当然如果他读了我也不太觉意外,甚至觉得真有可能。第二次采访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已忘记书的事了,当我迈进融科资讯蓝色大厦时,我觉得自己太文艺了,完全打消了念头,结果柳传志真的读了。接待人员将我带到柳传志办公室,办公室没人,让我稍等,稍等时接待者告诉我柳传志读了我的小说,不仅读了还推荐别人读。柳传志从一个小门出来,满面笑容(显然听到在谈论我的小说,而且和第一次采访时的正经表情完全不同)走过来对我说,他已全部读完了我的小说,要先跟我谈谈我的小说,有几个问题“请教”,“请教”两字说得很有趣,有种妙不可言的东西。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柳传志的“请教”还真有些“专业”。《三个三重奏》近40万字的篇幅,即使在专业读者那里也被认为是一部先锋小说,形式小众,三条线索交织,构成立体空间,被认为是一部立体小说,普通读者读来会有一定障碍。此外小说主题不确定,人物性格鲜明但思想复杂,非传统的“非黑即白”,网上有读者称看不懂。柳传志的“专业”在于认为小说不仅“三重奏”,还有一重奏,在理清了三条线索之后,问我谭一爻是否也算一个重奏?没等我回答便说“你的小说应该叫《四个四重奏》”。艾略特已经有了《四个四重奏》,我不能再叫这名字,我对柳传志说。柳传志又谈到对小说主人公杜远方(一个国企企业家)的理解,赞扬我没把杜远方(包括他的罪业)简单化,甚至在能力上把自己与杜远方相比,毫不谦逊地说杜远方的本事他都有,说得十分大气,颇有惺惺相惜之口吻。然后谈及了小说语言,说语言不好的书他不看,看书他首先看语言。关于我的书谈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然后才开始采访,采访变得异常轻松,仿佛我们已相识多年。谈完兴致不减,来到十八层一间同样全景的小餐室,柳传志说我写到了酒,请我小酌,继续闲聊我的小说。或许我应感谢那部小说,感谢书,说实话没想到像柳传志这样的企业家如此迷书,恋书,会被书改变。

侠之大者,自然容易跨界,不知为何想到这句话。有时候走在路上会忽然想柳传志会读一部先锋小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关村还有多少不可思议?如果说中关村是中国的缩影,30年的变化不可思议,那么联想也可以说是中关村的缩影,30年过来将自身变成世界,一样不可思议。而这之中还有多少细微的不可思议?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还在门外。

还有太多的门等待人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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