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王江民打了一辆黄色“面的”来到中关村,开始对计算机病毒展开攻击。这种攻击看上去与身体无关,相当前卫。计算机当时还是新事物,病毒就更是,更没人想到有人对病毒无情攻击。
王江民三岁时患小儿麻痹症,腿部残疾。
“我只知道自己下不了楼,一下楼,就从楼顶滚到了楼梯口。”
因为下不了楼,小时的王江民每天只能守在窗口,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远处的自由市场,看有轨电车、汽车、自行车,有时拿着一张小纸条,一撕两半,将身子探出窗外,一捻,就往楼下“放转转”下去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王江民的那条本就残疾的不方便的腿,又被骑自行车的人轧断了一次,好在不是好腿,再遭一劫倒也无大碍,王江民也只有庆幸轧的是坏腿。有一次王江民站在小桥上,看河里的鱼,被过路人不经意轻轻一碰就一头栽到了水里去。那种时刻王江民感觉自己特别轻,曾梦想练一种轻功,可惜没有别人碰怎么也轻不起来。后来王江民随家人到了烟台,在烟台海边礁石上钓鱼,他那么喜欢海,没经验,涨潮了,他却回不到岸上。很快大海覆盖了他,一如小儿麻痹覆着他的内心,那会儿两者同一。王江民不会游泳,拼命往回挣扎,真急了,头竟也能扬起来,连水带气呼吸几口,竟然潜回岸上。他又看到了大地、落日、云,仿佛重生。更为不解的是,虽然饱尝了苦涩海水,肚子与海倒好像有了某种共同点,因为里面也全是水,但也从此学会了游泳。
会游了,这对他意义重大: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到的。
残疾不应是一种思维,要反残疾而行。
从此他开始反对自己,腿不好不能爬山他偏喜欢爬山,不能学骑自行车他偏要骑,不能干什么偏干什么,有些项目甚至比常人干得还好,他常常摔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但是某种爆发力与速度惊人。
小儿麻痹,又称脊髓灰质炎,是由脊髓灰质炎病毒引起的一种病,表现为弛缓性瘫痪,不对称,腱反射消失,肌张力减退,下肢及大肌群较上肢及小肌群更易受累,但也可仅出现单一肌群受累,或四肢均有瘫痪,如累及颈背肌、膈肌、肋间肌时,则出现梳头及坐起困难、呼吸运动障碍、矛盾呼吸等症……
王江民反对这一切,且看上去卓有成效。不仅身体上,智力上的反对显得更加激烈,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年仅11岁时,王江民就无师自通攒出了双波段八个晶体管的收音机、无线电收发机,以及电唱机,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小无线电人儿。
但是初中毕业后,却没有工厂愿意要他。就算白干,不要工资,人家都不愿意接收,没人愿要一个残疾人,仿佛人们避他唯恐不及。
那年代管残疾不叫残疾,叫“残废”,毫不客气。很多人都是阶级敌人,要无情打击。“残废”不说有罪也基本是社会垃圾。王江民不怨社会,不觉得社会无情。无情是正常的,那个年代。但恨小儿麻痹,恨脊髓灰质炎,不明白这样一种病毒怎么可以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得如此扭曲、变形?
当然,什么也拦不住王江民,压迫深、反抗重,别的先跳过去不说了,单说1989年。王江民从事开发工控软件,他开发的软件(无师自通)机器因为常常感染病毒不能正常工作,用户就认为王江民开发的软件不行。那一年国内首次报道界定了病毒,而在此之前王江民就发现了“小球”和“石头病毒”,只是之前没有人指出那是病毒。一经定义为病毒,王江民有种本能的敏感,自身的病毒解决不了,机器上的病毒也解决不了吗?难道病毒是自己一辈子的宿命?带着种种与别人不同的心理,王江民使出浑身解数向病毒开战。王江民特别带劲,比没发现病毒之前还带劲,他觉得自己为此而生。
王江民先是用Debug手工杀病毒,然后是写一段程序杀一种病毒。这时已进入20世纪90年代,王江民第一次编程序杀的病毒是1741病毒,杀一种病毒他就在报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公布这段杀病毒的程序。那时IT精英大都是二十郎当岁,年轻气盛,一口英文,高学历,高智商,几乎是互联网定制的一代,所谓“新人类”,与以往不同的人类。王江民是个异数,正因为是个异数,王江民与年龄无关,与时代无关,他自己独立运行。事实上难道霍金不是我们时代的异数吗?王江民无论年龄气度也都是个异数。
但异数不是偶然的,与非同寻常的苦难有关。
王江民手到擒来写了许多程序,杀了许多病毒,甚至于感到自身的体内也清爽了许多,自身也越来越像一台不断被治愈的机器。写多了杀毒程序,王江民觉得这些各自独立的杀病毒程序用起来很麻烦,就把6个杀不同病毒的程序集成到了一起,命名为KV6,后来发展到KV8、KV12、KV18、KV20。
王江民开始参加计算机学术会议,他的到来多与病毒有关。那时中国人遇到的计算机病毒都是外国人编出来的,而所谓病毒也大多是程序员的恶作剧,不会真正破坏数据,对付起来相对简易,改过来就行了。后来中国人编的病毒出来了,非常厉害,全无幽默感,不是闲得没事恶搞一下,而是完全冷血,毫无背后的表情,完全是无表情的恶,而且最主要的是能真正地破坏数据。如此一来病毒世界大乱,以恶易恶,比着谁恶,第一代病毒设计人员被病毒杀死了。
到王江民第二次参加计算机学术交流会时,病毒问题已是满城风雨,一些专家们的论调改成了“计算机病毒现在越来越厉害了,研究计算机反病毒不能随随便便研究,研究反病毒软件,最后总要卖,如果卖,难免出现前面放病毒、后面卖软件的恶性循环,情况难道不是如此吗”?换句话说,反病毒专家可能正是病毒制造者。人们狐疑的目光投到王江民身上,开始从另一角度看。
的确,某种角度上看,王江民更像一个病毒制造者。
或者更像“病毒”。
这是王江民从没想到过的悖论。
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王江民在会上面无表情地说,不可能发生反病毒的人编病毒的事情,从心理学上讲不可能,从法律上这是犯罪行为。而且,王江民说,能够杀病毒也不见得就能编病毒,编病毒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比反病毒要复杂得多。王江民甚至承认反病毒的水平不如编病毒的人,通常人们认为正相反。
我是小儿麻痹患者,我会制造小儿麻痹病毒?(王江民没说出这句话,说出来让他痛苦,不说也同样,但还是没说。)
的确,存在少数这样的患者。
但王江民不是,他的一生都不是。
一生都在反对,包括反对已形成的自身。
有一年,王江民收到了武汉大学篮球教研室寄来的变形病毒样本,这种病毒很奇怪,王江民第一次遇到,也是中国第一次出现的变形病毒。这不可能是一个反病毒专家能造出来的,不,不可能,除非有个人像他自己一样疯了,王江民对这样的病毒并不陌生,虽然从未见过。
王江民用了一周的时间也没杀死病毒,用传统的杀病毒方法根本不行,这让王江民着迷。甚至,说句实话,他并不真的希望自己找到方法,他愿自己一路都失败下去。当然,同时他又竭尽全力,智慧呈指数增长。他战胜了病毒,如同战胜了自己,最终找到了“广谱过滤法查毒”,后来又掌握几个变形病毒样本,在理论上归纳出了变形病毒的特性。王江民开创了独特的“广谱过滤法”,收效明显,并写成论文,论文获得了全国性的优秀论文奖。
王江民的KV系列杀毒软件虽然凶猛,但也和其他杀病毒软件一样存在反应滞后的问题。当病毒刚出现尚未蔓延开来,能不能在报纸上一个星期公布一次新病毒特征码,让KV用户自己升级?这接近防疫措施。王江民将自己的病毒防疫想法连同开放式、可扩充的KV100软件一起寄给了《软件报》,为它还起了个名字,叫“超级巡警”。《软件报》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1994年7月15日首次发布了《反病毒公告》。
KV100在《软件报》上一炮打响,在没有Internet和光盘传播的时候,报纸的《反病毒公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很多单位的主管要求计算机管理员把每一期的报纸都剪下来,把新病毒特征码加上去。王江民如同防疫站的首席科学家,声名鹊起,令人信赖。
王江民第一次通过朋友介绍和华星公司接触时,华星公司开始还没特别意识到KV100的巨大价值,有一天一家国外大公司在中国分公司的20多台电脑突染病毒,硬盘启动不了,如同脑瘫,脑中风,“口眼歪斜,一声不语”,静得像死人一样。公司员工都傻了,几亿元的合同打印不出来,急得要命,四处找人杀毒救急,包括找到国外最先锋的反病毒软件清毒都没有解决问题。没法子,该公司召集外围技术支持的计算机公司开了一个会议,承诺谁帮助解决了这次问题,以后的硬件就从谁那儿买。作为该公司硬件供应商之一的华星公司长途电话打到了王江民这里,同时还请了一个美国反病毒专家,开价两万美元。王江民来到北京这家外国大公司时,正碰上美国专家在查解病毒。
作为“备胎”,王江民在休息厅等了一个多小时,几次上厕所,身体不便,服务人员不知是否要上前扶助,王江民当然拒绝,他从不要人搀扶。特别是王江民现在已今非昔比,名声在外,即使坐在轮椅上,他的气度也是世界一流的。那时霍金已来过中国,其复杂的机器人般的风度已为人接受、崇拜。王江民虽然身体不稳,但自内而外都有一种气度,一种奇特的修行来的自信。其实这类人全世界都一样,身体反而成为他们的符号,抽象的符号。
帅气的美国专家此时一点也不帅气,在里面一个劲儿地咆哮:“NO!NO!Format(格式化)!Format!”最后气急败坏地出来,与王江民正形成某种对比。王江民让人信赖,似乎反而是他的超常所致。当然,当时的气氛也很紧张,王江民对机器进行的每一个操作都被身旁站着的记录员记录在案。
王江民很快判定机器感染的病毒是火炬病毒,这个病毒发作只抹去硬盘分区表,不破坏数据。十分钟,王江民让病毒已经发作的机器,重新启动了起来,20多分钟,王江民指导该公司的人把20多台机器上的病毒全部清除干净。华星公司当场留下了20套KV100,并开始接受转让,销售KV100。
之前KV100已转让很多家,为了避免KV200的市场混乱,王江民决定由自己统一发放激光防伪,统一市场,统一价格。这是很高明的举动。尽管如此,王江民清楚这种方法不可能彻底解决防伪的问题,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王江民用升级的办法争取了主动:等硬盘分区表修复技术成熟后,王江民把KV200升级到了KV300。也就是升级为KV300这一年,王江民乘着那时风行北京的一辆黄“面的”进军中关村,以50万元的资金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江民公司。
不同于别人,王江民有备而来,资金虽然不多,但凭成熟技术吃饭,足以创业。当然,王江民的样子本来也与众不同,只是他的成熟与声名足以让人忽略他的不同。在北京向病毒宣战与在烟台还是不同,北京,中关村,辐射全国,是全国的。到中关村没几天,王江民就注意到中关村商家喜欢“拼货”,就是多家经销商联起手来加大进货数额,求一个好的批发价格,王江民乘时跟进,将批发价定得很诱人,两个“拼货”的大单子下来,就挣了100万元。这在烟台是不可能的,中关村的舞台太大了,到中关村仅一周他便旗开得胜。
问题不在于销售,还在于病毒。或者病毒本身已不是问题,而在于病毒延伸出来的挑战问题。比如,王江民反病毒,中国的那些写病毒的人、制造病毒的人也在想方设法对付王江民。著名的“合肥1号”病毒作者在王江民刚到中关村不久,便向王江民下了战书:居然将KV300解密,把“合肥1号”嵌入到了KV300之中,然后把带有“合肥1号”病毒的KV300解密放到了BBS上传播。病毒在1997年1月1日发作后,“合肥1号”病毒作者马上就在网上大肆宣传KV300中藏有病毒。制病毒与反病毒不在幕后,已到了台前。魔道之争吸引了业界的高度关注,绝顶之上的“华山论剑”真实地出现在IT江湖上。这是华山之约,王江民也如同温瑞安笔下四大名捕之“无情”,虽残疾,但风驰电掣,武功诡异盖世,一招便将“合肥1号”制伏于IT业的华山之巅。
如果说这种时不时地挑战还算正大光明,还算正常,那么接下来王江民便有些哭笑不得了。王江民把“合肥1号”病毒杀了之后,“合肥1号”的作者开始旁门左道,完全不像一个大侠的作风,马上在网上跳出来说:为什么只有王江民能杀这个病毒,而别人杀不了?那是因为王江民自己编了这个病毒!这个病毒应该叫KV300病毒。此人摇身一变,把自己说成了王江民,如同混世魔王。这位混世魔王一边叫嚷,一边又炮制出了“合肥2号”病毒,这是最难解最厉害的Joke病毒,它有无数次变形,几乎把加密学上的所有加密手段都用上了。王江民头疼了三天,用破解密码的方法才把它杀了。
混世魔王们恼羞成怒(当然不止一位),紧接着又出现“上海1号”病毒,“上海2号”病毒,“上海3号”病毒。王江民指尘轻舞,所到之处这些病毒随之消隐。KV300上海技术中心马上就收集到了病毒的样本,王江民立刻就把它杀了。“上海2号”把病毒发作的显示信息改成了KV300C,但还没有离开上海市就被王江民消灭了。接下来“上海3号”干脆把病毒发作信息写作王江民的汉语拼音字母“wangjiangmin”,恶心王江民,王江民把三个病毒归纳了一下,出了一组反“上海病毒”的广谱代码,这之后再没有出现“上海4号”病毒,因为这个病毒的作者所写的病毒格式,再怎么改,再怎么花样翻新,也逃不出王江民那一串《葵花宝典》般的“广谱查毒代码”。王江民完全封死了“上海病毒”的老巢,说白了就是杀鸡取卵,绝了你的后。
王江民狠,这点王江民毫不掩饰。
幸好这种狠出现在王江民身上。
2010年4月4日上午10点左右,王江民突然辞世,享年仅59岁。有人说上帝的电脑中毒了,所以带走了王江民。上帝想跳太空步了,所以带走了迈克尔·杰克逊;上帝想看《地坛》,带走了史铁生……
手记十四:疾病与创造
最早杀毒软件用的是3.5寸的软盘,电脑还有软驱,现在已没有了。那时候我记得有许多杀毒软件,有瑞星,KV300,金山,卡巴斯基,360,电脑管家是太后来的事了。我用过许多种,比较多的是瑞星,但有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的一位同事忽然给了我一个软盘,说是KV300,杀毒杀得特厉害。一听这名字就特厉害,果然用起来也厉害,从此记住了KV300。
杀毒软件无疑是中关村的一个节点,而人们对病毒也有着太多记忆,可以说有了电脑不久就有了病毒,电脑与病毒似乎天然地同在。不过最初的时候,当我听说电脑还有病毒很不理解—电脑怎么会有病毒?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最厉害的杀毒软件KV300是一位残疾人做出的,不知道这个人一生都在与身体中的病毒作战。无法证明脊髓灰质炎病毒与电脑病毒有什么关系,或许根本没关系。但疾病与人类创造力显然又有着复杂的精神关系,这不完全是题外话。在中关村这样的舞台上怎么可能没有疾病与创造的关系?王选是这样,冯康是这样,王江民也是这样。
当然,深入探讨就不在这里进行了,留给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