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五块

2017-07-06 16:32 千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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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的2000年,10月10日,午后,网络时代甚至可以具体到几分几秒,14:41:47,如果这时冯军走在中关村大街上,或者开着车,停在中关村邮局和海龙路间的路口等红灯,他多半会看见颐宾楼“轰”的一声消失,看到一团灰色烟尘腾空而起:颐宾楼—这个中关村早期的标志,刹那间告别了中关村。

事实正是如此,冯军在烟尘中看到一个时代消失。

这样的消失在中关村数不胜数,在中国也一样,许多消失让人来不及怀旧,新的消失又发生了,前几天是四海市场—修建四环,中关村消失了一大块,四海拆了,四海就曾位于现在四环的马路当中—现在化作一股烟的是颐宾楼。杂乱无章的四海也就罢了,颐宾楼可是中关村一座标志性的时代建筑,到中关村如果没见到颐宾楼(事实上想见不到都很困难),等于没到过中关村。

颐宾楼建成的初期,中关村还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建筑,北面只有四海市场。20世纪80年代四海市场雏形已现,到了90年代中后期四海市场除了临街最大的几个门脸被海信、八亿时空、国合电脑等一些当时的二线品牌电脑所占据外,更深的胡同里面则分布着数量众多的盗版光盘小店。这里还可买到收音机、音响,淘到古典音乐CD、打口带、盒式录音磁带,有些外壳还分氧化铬、金属壳,是那时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当时,四海环境很杂乱,和后来的城中村差不多,有一天这里还出过人命:一个为某品牌电脑守夜的老大爷被害,丢了上百条内存条和几十块硬盘。“冯五块又来了。”这是四海市场与颐宾楼装机老板的口头禅。那时候即使发生了守夜老人被害这样的耸人听闻的事,市场一片恐怖的神秘气氛,瘦弱的冯军也没停止每天提着键盘、机箱,穿梭于四海市场与颐宾楼的100多家客户之间。冯军根本不关心老头的谋杀案,只关心手里的键盘与机箱,之所以停下不走,是因为客户正在饶有兴味谈论谋杀案,冯军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小门面或柜台里的客户也有一搭没一搭看一眼机箱,说机箱不好,接着谈论谋杀案,冯军二话不说就来到另一间门店。第二天换一款再重来一遍。机箱的品种很多,有二三十种,冯军一天抱一款机箱给客户看,每天都是新的。

一开始,流动的冯军时常被赶出去,冯军没任何不好意思,他想他们这么赶我,肯定也赶别人,他的竞争对手(提包小贩)也会被他们赶出去。有一天,他们相信了他就不会再接纳别人,这种客户他一定要拿下,一旦拿下今后维护起来省心。这就是冯军的逻辑,这是1993年。

“看一眼,今天的最新款。”冯军将机箱杵到了老板的眼前,满脸堆笑。这家冯军已来问过好几次了,装机老板无法再不理冯军。

“你这东西还不错,什么时候我的用户需要,再找你吧!”

冯军不听这句中关村套话,就像对谋杀案不感兴趣一样,他站着不走。他知道,他走了就没机会了,另外,老板既然搭了话就说明有机会了。

冯军眯着眼睛对老板说:“如果有客户要,他看不见货,怎么可能要?”装机老板笑了,答应冯军可以将机箱放下代销。

代销就是东西先放这儿,卖出去了再给钱,每个摊子都压上货,冯军没这个钱,而且他拿货也都是先付了钱,凭什么给别人就先压着?他必须拿回现钱才可以周转。他站着不走。他说:“我只赚你五块钱。一月之内,你卖不出去,我保证退款。你看,我每天都来,不会跑掉的……”

冯军的诚恳与直白是打动人的,另外主要也是中关村里没有傻子,事实上冯军的机箱与报价出现的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摊位老板都被冯军手里这种既优质又优价的货品所击中。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留下机箱,留下联系方式,冯军也得到最想得到的现金。尽管对于那些“道行很深”的攒机一族来说,那点现金微不足道,但对冯军则是致命的流动资金,他每回给人现金,才能拿到质优价廉的货。

“真的,我就赚你五块,包退包换。”

他说的是真的,这人无假,可信,没一点虚。

每到一个摊位他都这么说,不厌其烦。

于是“冯五块”的名字不胫而走。

这是一种信念,有信念的人不是常人。尽管冯军和他的竞争对手,那些像他一样提着机箱、手拎键盘的人看上去毫无二致,那种满脸堆笑、谦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仍然不同。那种满脸堆笑中的平静与坚忍,别人没有。

稍有阅历或观察力的人就会发现冯军朴实的脸上写着“教育”二字,这是他那个层次的人也就是他的竞争对手们没有的,因此他的对手尽管有人学他,甚至恶意地比他卖得还便宜,只赚四块,三块,也还是竞争不过他,挤不走他。此外除了“只赚五块”,他还有与此相称的别的东西,比如每天换一款,面对同样的老板。“看看,今天的新款。”这也是他的口头禅。

冯军是西安人,漂在北京底层,几乎与卖光盘、打口带的差不多。但事实上冯军是清华的学子,1987年自西安育才中学以总成绩第一名考入清华大学土木系。他心高气傲,不太喜欢这个系,大一时想转到建筑系,兼顾艺术创作,但是没成功。建筑系是清华顶尖的系,没转成对冯军打击很大,他不想未来仅仅做个土木工程师,未来太清楚了他不喜欢。大二的时候开始往城里跑,到有名的秀水街为做生意的外国留学生做翻译,每小时挣五美元;大三时学国际金融贸易,为出国做准备,大四时托福考了630分,却没出成国,因为交不起五万元的培养费。可以看出,整个大学四年冯军都在决绝地寻找人生与未来的出口,1992年8月冯军正式从清华大学毕业,尽管内心坎坷,时时碰壁,但在别人看来,名牌大学毕业绝对是天之骄子,他可以分到北京一个响当当的单位,旱涝保收、衣食无忧,成为一个工程师。比如北京建筑工程总公司就等着他去,而且一报到就将被派到国外工作,到马来西亚,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但听到此冯军反而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这事儿撞到冯军的伤口上,冯军的父亲曾经援外八年,1992年回国不久就去世了。八年的援外,冯军日思夜想父亲,十分孤独,到头来父亲回来一病不起。冯军毫不犹豫拒绝了北京建筑工程总公司。

从北京建筑工程总公司出来,冯军口袋里只有26元钱,他跑到了中关村,决定做个体户,从最底层干起。1992年,中关村的名声并不太好听,离“中国硅谷”的名声相去甚远,“骗子一条街”绰号倒如雷贯耳。相比于选择国企,冯军混迹于“骗子一条街”与此简直天壤之别,但梦就是这样:具有超现实超常规的特点,幸好人类有梦,否则实在太乏味太让人绝望了。没有这样底层、勇敢、大胆、决绝的梦,社会怎么可能有一种神秘的推力,哪儿有后来的冯军?是的,那时还什么都看不出来,而神秘就在这里,看出来了还叫梦或梦想吗?那时的中关村虽有一些声名鹊起的公司,像早期的“两通两海”,以及后来的联想,但街面上更多是贩卖盗版软件、光盘,出售水货与电脑散件的二道贩子,像个大集市。里面很多人选择这一职业并非发展中关村的IT产业,或者是挑战自己,而是因为这一看起来高端的产业,实际有很多低端的机会可以糊口。

既然到了中关村,总得有个落脚之处,冯军租不起门脸,也租不起柜台,就在别人的一个六平方米柜台里摆一张桌子,占三分之一面积,却付给了人家二分之一的租金。这个人是冯军的同学,二分之一就别说,让你挤进一张桌子已经算很不错了,生人谁会让你挤进来?那时无论在四海市场还是在颐宾楼,租个摊位可不容易,有钱都租不上。有了这一落脚之处,冯军开始采货,进货,当然不能坐等散客,这样能挣几个钱?冯军虽然初入市场,但野心很大,他瞄准的是柜台、门脸,这才是他的客户,他要给他们供货,建立自己的客户群。彼时绝大多数柜台店面都在做电脑配件生意,一般键盘、机箱的利润在十五至三十元,由于机箱沉,不易搬运,许多店铺不愿做这样的生意,正好给冯军留下机会。冯军知道要想挤进市场只能做别人不愿做的生意,这个他不在乎。

冯军开始给他的客户送货,每天骑着自行车,一手夹着机箱,一手握着车把,同时车后还夹着键盘,七扭八歪地避让着行人,有时一不小心撞在别人车上,即使摔倒的一瞬间还在拼命用身体保护着机箱。有时撞到人身上,使劲给人赔礼道歉,如果撞得不重,别人又看他浑身包括车上“全副武装”的样子,咒骂他两句,放他一马也就过去了。无论刮风下雨,烈日炎炎,三九寒冬,冰天雪地,冯军穿梭在颐宾楼与四海市场之间的客户中,任劳任怨。那辆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剩下哪儿都响”,是冯军从一个民工手上买来的,一看就是偷的。后来业务多了,冯军不骑自行车了,也没卖,就是扔在路边上了,算是还给失主吧。除了成本,每个机箱,键盘,别人赚十块二十块,冯军坚持只赚五块,并且总有新款,慢慢地店铺老板认可了冯军,“冯五块来了”,开始人们这么说有些轻慢,但是当许多店铺发现冯军已是他们稳定的供货商,他们不再小看他。

冯军改骑了三轮车送货,当然不是新三轮,是一辆二手三轮车。不过这次不是从民工手里买的—民工还真没卖三轮的,而是从正经旧车行买的,这次他问心无愧。虽然用三轮车拉货拉得多了,但也有麻烦,三轮车一次可载四箱键盘和机箱去电子市场,去四海还好,去颐宾楼得把车停楼下爬楼,但他只有两只手,一次只能搬两箱上楼,剩下的就只能放楼下车上。但是没人看着怎么行?东西多半会丢的,顺手牵羊人们就会拿跑东西了。这可让冯军犯愁了,临时雇人看着也不放心,谁知雇的人是什么人?会不会反而一下给你蹬跑了?很冒险的,此外就算靠得住也还要多一份花销。冯军没有雇人,车到山前必有路。

冯军把东西卸下,车锁好,然后提着两箱东西搬到能看到的地方,折回头再搬另外两箱。东西凑齐了,如是反复,再搬两箱到能看到的地方,折回头搬另两箱。就这样非常原始,将货物从一楼搬到二楼,再从二楼搬到三楼,把键盘、机箱一一送到店面的客户手中。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方法?

一个人来来回回,满头大汗,浑身湿透。

满脸堆笑,旋即赶快回望,奔向货品。

“只有人类能这样搬东西—”

2000年秋天的那个下午,冯军看着化作烟尘的颐宾楼,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他没有把车开过去,拐了弯儿。拐了弯儿脑子里还是烟尘,烟尘中还能看到那个爬楼者。

那个负重者。不过八年时间。一切都太快了。

中关村太快了,他也太快了。

他应该停一停吗?但这个思绪随后就被一个写字楼内的谈判冲得无影无踪。连颐宾楼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很快就习惯了没有颐宾楼的中关村。

…………

手记十一:底层的精神

中关村历史上,早期的王洪德与中期的冯军都体现了某种力量,“王五走”与“冯五块”颇具意味地齐名。两者向度不同,内涵不同。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计划经济时代人都是被计划的,人才单位所有制,不能自由流动。换一个单位首先要单位同意,然后是单位与单位之间商量,所谓“商调”。现在不同了,不同开始于王洪德,这是“两通两海”王洪德之意义。冯军已是受益者,完全自由,自主选择,一个人在大海中游泳。在个人生存中,冯军创造了自己的生存宝典:“我只赚你五块钱。”别小看这一句话,看起来比“五走”简单,就是一句生意经,实际包含了人性的基本准则:诚实,信任,并把这两点上升为信条,具有伦理学的基本意义。做生意必须赚钱,但我告诉你赚多少,后者让买卖之间的界限消失了,瞬间达成了人性原则与商业原则同体的契约精神。这并非冯军所创,中国传统小本生意一直是这样,将诚实与信用作为信念,化为人性。冯军的信念是传统的延续,最终让冯军取得了无法阻挡的成功。与诚与信必然相关的是吃苦精神,必然诞生那种劳动精神,那种在楼梯上来回一步步挪动货物的精神。

冯军本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与冯军干一样活儿的人大多数是来自安徽、河南的农民,彼时中关村的CPU批发生意60%以上都由来自安徽霍邱县冯井镇的农民把持。与这些人混在一起,让这些人认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冯军必须从里到外撕下原来的大学生的自己,让自己真正像村里人一样。刚刚打进四海市场,那些摊主,不论大小都是爷,冯军见人就点头哈腰,赔笑脸,说好话。“冯五块”的绰号里可以看出某种对冯军的讥笑。但冯军毕竟是大学生,正因为到了底,立于底,甚至给底部的人垫了底儿,因此他也给最底部注入了高端的东西:那就是知识,伦理,善—善是最高的智慧。

冯军推销的键盘、机箱都是“小太阳”品牌,经过两年的努力,他的诚信,他的“只赚五块”的信条,击败了许多人,光是“小太阳”键盘每个月的销量就达到三万只,占了中国北方市场的70%份额。此后,在中关村冯军是第一个将彩显、机箱、键盘品牌统一起来的人,统一都叫“小太阳”,后改为“爱国者”。“爱国者”名满天下。2008年9月25日,中国“神七”发射成功,“神七”舱里记录并存储大量数据信息的录音存储装置,就是由冯军的华旗爱国者提供的。冯军不仅以“冯五块”的精神走在大地上,而且还上了天。

责任编辑:王漓鹂(QF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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