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走神

2016-11-25 07:58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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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比利·林恩的走神

◎韩松落

如果要给《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换个更容易理解的名字,我想应该是《比利·林恩的走神》。

小伙子出身底层,曾是不良少年,阴差阳错走上战场,因为一段偶然拍摄到的拯救战友的视频成了英雄,连带着让他所在的B班也扬名天下,他们因此得到了假期,回国探亲,接受媒体采访,并参加一场橄榄球赛的中场表演,可以和“真命天女”同台。在整个过程里,小伙子比利·林恩都在走神,不断回想参军和上战场的往事,以及家人见面的情景。

为什么走神?走神是有思维的人的常态,在甲场景里想起乙场景,在欢乐的时刻想起悲伤的事,思接千载,魂游八方,所以会有小说流派叫“意识流”,这种小说所呈现的,也无非是人的思维的流动。但比利·林恩之所以神思恍惚,还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他生活里的景象差别太大了,那边是战场,这边是莺歌燕舞的太平盛世,那边是生死场,这边是名利圈,他在这个环境里,感觉到的是格格不入,以及人和人之间想法的天差地别,他骤然发现,人和人都不能互相理解,他不得不借助回想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来给自己找一点温暖和依傍。

的确,他们是战士,他们知道自己在战场上遇到了什么,知道该怎么看自己,但别人不这么看,人们的看法千差万别,对待他们的态度,如同对待异物。

媒体试图把他们塑造成英雄,好莱坞的IP发掘者,想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他们的故事;球队的队员当他们是杀人机器,反复询问武器配置和杀人的感受;拉拉队的美少女当他们是约炮对象;看台上的青年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搞基;碧昂斯的伴舞和舞台搬运工,用脏话骂他们。身处这种环境中,作为各种目光倾注的焦点,万箭穿心的比利·林恩觉得体育场“太大了,简直畸形,完全是扭曲的人类心智状态”,觉得那里“根本就是个粪坑”。他只好用走神作为抵抗,用走神给自己找到落脚点。

他觉得许多对自己很重的事,对别人来说是很轻的,他也觉得那里不真实,想回到真实中去,但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很重的,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人之所以孤独之处,人心各异,你想呈现的,不是别人接受到的,你厌恶的,是别人喜欢的,你挚爱的,是别人不屑的,你感觉到的假,是别人的真,你以命相搏的,别人视为角斗场演出,你感受到的重,是别人的轻。

比利·林恩搞不明白的“重”,李安或许同样不明白,因为,那个“重”实在太重大也太模糊了,是人的命运,人在宇宙间的位置(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有相近之处),是使命(不只是战士在战场上的使命),是责任,是人应该如何顺应自己的脚本,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一切和让自己安心的一切之间,找到摆放自己的方法。也包括,在低贱的人生中,如何找到神圣感,在生如蚁的现实里,如何让自己美如神。

李安想要让我们共情的这个“重”,本就模糊而玄妙,加上主角是乔·阿尔文这样一个懵懂少年,就变得更加不确定和飘摇不定了,因为我们不相信,这样一个少年,能有这么深沉的体味,能懂得这么玄妙的事,何况,他还曾是不良少年,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有没有可能思考自己在宇宙间的位置呢?我们会怀疑。即便李安给他安排了范·迪塞尔这样一个导师,也没能让这种感觉更有说服力。我们对觉悟者的年龄、沧桑感是有要求的,这是我们的局限。如果主角是伦纳德·科恩,或者早年的尼古拉斯·凯奇,这个感触,或许就直接写在他们的脸上了,他们的脸,就是这种感触的凝结物。

李安要的就是这种不确定、半信半疑吧,一个来自底层的懵懂少年,因为战场和生活场的交替错位,发生了一些奇异的感触,有了一些奇异的觉悟,他的生命中有了裂痕,但“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这点光是那么的微弱,让人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它居然当真存在,不敢相信它会因为一个懵懂少年的觉悟而降临。当乔·阿尔文疏离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时时走神魂游的时候,我想起《基纳瑞》和《超脱》,这两部电影里的主角,也在暗夜里游移不定,以超脱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所在的人间,等待着裂缝里的光。

再回到“重”和“轻”上来。《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的轻重比较,在现实生活里,有过非常相近的例子,而且处处有对照。

当年,某部军旅剧引起轰动,剧组成员到电视台参加综艺节目,遭到主持人冷遇,带他们参加节目的资深媒体人何东写文章进行批评,节目主持人也写文进行回应,一来二去,酿成风波。从他们的文章里,现场场景那么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一群莽汉,演了一部讲述战友情谊、人生进展、灵魂成长为主题的剧,他们初出茅庐,沉浸其中,以为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探讨的命题也非常重大,他们觉得应该得到别人的慎重对待,但对主持人来说,这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她忙着化妆,和他们没有交流。一群比利·林恩,和一个浮华的世界,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我之重,不过是他人之轻。假若你是地球上的一个少女,你的爱人在危险地区被挟为人质,你一定万分期待联合国赶紧做出部署,各方争端迅速停止,然而,一切并不如你所愿,他最后被斩了首;假如你有宝贝女儿被拐卖到山区为他人凌虐,你一定希望全世界都来帮你找到她,恶人得到严惩,然而,她最后在山区被迫生下三个孩子,脚上拴着防止逃跑的铁链。

苏珊·桑塔格的著作《关于他人的痛苦》,阐述了一种“现代经验”,即他人的痛苦通过照片被我们看到。但这于事无补,“现代经验”的非现代之处在于,被看到,并不能改变亘古未变的、“痛苦”前的“他人”属性。

何况,《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的“重”,并不是这么明确的事物,不是很明确的痛苦境遇,而是更为玄妙的感受,这就更难在别人那里得到回应,得到共情。这是人的孤独感的由来。

人在成长中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明白“我之重,他人之轻”,但人们仍然渴望找到“我之重,也是他人之重”的瞬间,这种瞬间,不是不存在,但它只出现在当事人处境完全相同的时候,或者,这个“我”掌握着非常大的权重时。其他的时候,这种渴望都是奢望。

经过这样一场漫游,比利·林恩悟到了这一点,在故事的最后,在他们即将回到战场的时候,他对战友们说“我爱你”,他的战友以“我爱你”回他,因为他们处境相同,有共同的轻与重。这是亲情、友情、灵魂伴侣之情存在的基础。

很多时候,我之重,必然是别人之轻,我们只有用走神作为抵抗。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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