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杨婷
时间:2016年9月12日
受访者简介
杨婷:1995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戏剧舞台上曾演过《恋爱的犀牛》《臭虫》《盗版浮士德》《切格瓦拉》《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西区故事》《情人》等。
2005年起,她开始转行当戏剧导演,曾先后推出《圣井》《切格瓦拉》《新娘》《我的妹妹,安娜》《人赃俱获》《开膛手杰克》等多部舞台剧,成为中国戏剧界少有的表演、导演俱佳的女性创作人才。
1 你学的是表演,之前做演员,现在做导演,两种职业你各有什么体会?
简单说,做演员轻松,做导演累;做演员可以任性,做导演必须宽容、有耐心、脾气好;演员可以自我表现,导演必须有所保留。做演员的时候,我真的很任性,会特别专制和粗暴地坚持我对表演的认知,什么都不考虑,就单一地塑造好自己的角色。
刚开始做导演的时候不适应,我会给演员说,就这么演!我在表演上有洁癖,我就会要求他们必须演到了。要没演到,我就自己上去演一遍,让照着学。我现在意识到了,每个演员的特质是不一样的,如果都照着我演,那满台都是杨婷了,你做导演不就失败了么?你不是导演,是个表演指导。我现在改很多了。碰上比我还任性的演员,就比如陈明昊,他本身是个有想象力创作力,有美学追求的演员,所以你就不能简单粗暴,只能掰扯呗,不断地探讨,经常会为一个细节说几个小时,掰扯到凌晨两三点钟。
2 看起来比起导演,演戏对你驾轻就熟,为什么会选择做导演?
对呀,我们为什么要做导演?我也一直思考,后来想,那是因为你想要有话语权,你可以表达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和做演员不一样,演员在舞台上只是一部分,但作为导演,你是可以用整个舞台去说话。包括那些无声的话,灯光呀舞美呀,它们都是你的表达,是你可以对观众说的话。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戏,选择那些要说的东西和你表达一致的戏。
人家说你排了这么多戏,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体系和风格,对我来说,就是因为在不同阶段想说的话是不一样的,我只想要通过戏把要说的话说出去,什么样的方式能够充分表达,我就选择什么样的方式,不是考虑到风格。
3 最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加缪的《局外人》就是我这个阶段最想表达的。
局外人对应的应该是局内人,对吧?那种顺应这个时代,按照这个时代的要求去生活的人。但时代的要求有时是盲目的,虚伪的甚至是无礼的,充满欺骗和谎言。当你面临这种东西的时候,怎么选择?
4 为什么是加缪?
我记得那是在重庆。6月份的重庆热得惊人,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热,我就躲进一个书店。书店不大,但是有非常多的书,不是那种热卖的言情,科幻书,而是大量的哲学、历史、文学方面的书。然后我就看到了《局外人》。书店里面还有咖啡吧和沙发,我就要了一杯咖啡,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看。书很薄,我看得很仔细。开头描写的是养老院,写得很生动,无声息的,又觉得挺喜剧的,这种感觉一直到我看完最后一页。在我合上书的那一刹那,却特别震动,像被重重地打了一拳,眼里全是泪水。
我使了半天劲猛喝了两口咖啡把眼泪咽下去。如果不控制的话,咖啡厅里就会有个女人对着一本书泪流满面,这画面太奇怪了(笑),人家一定觉得这家咖啡得多难喝啊!然后我就把书买了,给我的合作人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要排《局外人》。它打动我了,它是有力量的。
5 没有考虑从小说到舞台实际上是非常难的?
开始不知道,我信心满满,觉得小说里的东西够用了。现在感觉非常恐怖!特别的可怕。实际上排练之前,我把小说中的所有对话,中间我需要的独白都挑出来,放在那儿,然后傻了,这根本构不成一个戏,小说里面有很多白描的东西,我怎么把它呈现在舞台上,太难了。可是我想,要试着走一条我没有走过的路,我真的不愿意重复。
6 《新娘》《开膛手杰克》《我的妹妹,安娜》《人赃俱获》,感觉你喜欢喜剧风格?
我觉得我做的每一部戏,其实都有喜剧的因素在里面。觉得自己对喜剧的认知感受把握表现上有天赋。而且我确实不太喜欢大悲剧和正剧,我想用轻松调侃去表现那些沉重的东西。
7 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都有局限性,你怎么看这种局限性?
我们的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比如在舞台上,会想,我的衣服会不会走光呀;我如果倒在台上会不会受伤呀;我如果情绪特别激荡,嗓子破了,会不会很难听呀。这就禁锢了自己。我不想说我要去探索什么,但我想要知道,我有多大创作力和想象力,有多大的能量。
我不是学导演出身的,我欠缺的东西特别多,全靠本能在做东西。我深知这种本能是不能系统地进行下去的,所以我会不断地困惑、不断否定自己。我越来越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从特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到后来觉得还行,到不太行,到不行。但这种认知不会打击到我,让我绝望,它只会让我更加努力。
看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我觉得西西弗斯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我也是呀,我愿意做这个推石头的人。每一次(石头)滚下来,再推上去,你都在学习、不断有新的认知。我在乎这个过程,至于自身的局限有没有被打破我不是那么在意。
8 做戏剧,商业和独立表达之间怎么平衡?
我在乎的一定是自己的表达,对商业,我内心是非常拒绝的,这也是我比较矛盾的一点。你做一个戏,还是希望有人来看,如果没人来看,那你表达给谁?所以也会有一些妥协吧,会尽力找一些宣传上的点推广什么的。但在经济上我还没有说过不去的时候,总体还是比较任性地表达自己。
9 小时候有理想吗?现在实现了吗?
小时候的理想都是我爸安排的,他老想培养我的艺术天赋。特小的时候有个艺校招小舞蹈演员,他带我和我哥去,老师说下腰看看,我哥一下就弯下去了。我呢,胖,老师托着我的腰,我就像个大板儿似的两头翘,老师说你这女儿不是跳舞的料儿(笑);少年宫弄合唱队,我去了,腆着肚子在那儿唱,老师说这孩子嗓子不行,吃不了唱歌这碗饭;后来说去体校吧,把身体锻炼好了也不错,跑跑步,结果站在起跑线上,我的姿势最标准,等跑到终点,我最后一名(笑);这也不行,那就去报名艺术体操吧,那么多孩子,老师先让走走平衡木,特矮一平衡木,人孩子都走过去了,我走一半儿掉下来了(笑),老师说,不行,这孩子没有平衡性,干不了这个;我爸说,得,在家里,我教你拉小提琴吧。我就拉小提琴,我也不反抗,但只要琴夹在脖子上,我就默默流泪,直到他说停为止。我爸说那算了算了,别哭了,拉几天琴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你知道吧,就这样我爸的理想我都没法实现,他就放弃了,爱咋咋吧。到了初中,我发现自己语言还不错,课文过目不忘,朗诵声情并茂的。而且特别喜欢和人辩论,把人家说赢了,就特过瘾。那时候自己的理想就是当律师了。后来考大学觉得律师专业估计考不过,数学不太好。但我的理想是去北京呀,中戏不是在北京嘛,就考了中戏。
10 你在中戏学表演,没考虑做影视演员吗?
上学的时候演过电视剧,试戏的时候,他们会要求你在镜头前走或者笑,各种表演吧,还会量三围,量你的腿长。然后一群人上上下下打量你。我知道这是必要的,人家不打量你怎么知道你合适不合适这个角色?但我特别不喜欢这种被当成商品挑来挑去的感觉,接受不了,我说我以后绝不干这个。所以毕业我去了电视台做外采记者,做后期剪辑,差不多三年多。我爸老说演戏不是手艺,我想,那我学会了后期剪辑算是一门手艺吧。演戏的事就一点没碰了。
11 什么时候意识到戏剧像是自己宿命?
也是因为我一师弟导了个话剧,就在我们学校剧场,让我去演。我就去了,也没特当一回事。但就在演出那天的下午三四点吧,剧场开门了,我从观众席走上舞台。剧场里没有人也没开灯,脚踩上去那个舞台的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我就从舞台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然后就躺在了舞台的地板上,看着有点昏暗模糊的观众席,看着门口透来的光柱里飞舞的灰尘,我第一感觉是,我又回来了,我还是要做这个。然后就再没离开过了。
12 有人觉得在中国,演职人员应该懂一些中国戏曲,你怎么看?
我以前不喜欢戏曲。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联欢晚会,我爸最爱看的就是戏曲那段。我就想,这有什么看的呀?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中国戏曲真的非常之高级,非常有智慧。那么简单的场景中,它把所有的事儿都讲了,讲得那么明白清晰,又有那么强的感染力。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开始去看,越看越喜欢。
13 怎么看待爱情?
我以前不相信爱情。觉得爱情就算是一种信仰,也是那种瞬间即逝、保质期特短暂的信仰。因为爱情是需要回报的,无论经济上情感上,好像需要等价交换才能达成,这种等价不存在了,爱情就不存在了。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我遇见了我现在的先生,我们从以前的朋友走到现在的婚姻。他改变了我,让我开始相信爱情,而且觉得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因为他可以完完全全地为你付出,而且总是从你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就算天崩地裂他也会站在你身边的那种。所以我觉得现在特别安全踏实幸福,什么都不怕了。
14 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人?
有天一帮人在那儿聊天,问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谁,我想都没想就说是我爸爸。真的。他在我心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览古今中外各种书籍、书法写得特别好,吹拉弹唱,所有的乐器他都会。小时候我们家所有的家具,床、五斗橱、大衣柜都是他自己打的,我就不知道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我是七零后,小时候小伙伴家里都挂着什么年画呀,老虎下山呀,我们家是世界名画的挂历,好多裸体的。小伙伴都说不到我家玩,说“他们家不要脸”。我们家的电唱机里天天放巴赫、贝多芬。我爸给我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也是潜移默化的。你长大了,有一天你来到大英博物馆,忽然看到一幅画,你的记忆就全部打开,感受到了艺术带给你的冲击和感动,你就知道他给了你多少。而这种瞬间会在生命不断前行的时候常常出现。
15 假如可以有时光机器,你愿意选择人生的哪一段?
我不需要时光机器,我现在的状态是人生最好的状态,排自己想排的戏,旁边有家人有爱人有朋友,我不需要回到任何时候。而且我相信从现在往后的所有日子,都会是我喜欢的阶段。
16 工作之外的兴趣?
工作之外最愿意的就是去没人的地儿,自己待着。我记得曾在英国的一个镇子上租了一个公寓。镇子上人少,每天骑上自行车,去到某个林子里,野餐垫子一铺,一本书看到太阳落山,自己骑回来。也有时候就在公寓看片子,把自己放空了什么都不想。日常兴趣么,就是玩游戏,玩一些特别弱智的什么连连看之类的游戏。
采访手记
“知道你们要来,我疯狂地用最快速度把楼上清理了一番,不然没法进人了。”她喘着大气,看来家务活儿的运动量确实很大。
她说的楼上是杨婷戏剧工作室的一个休息空间。现在,工作室的楼下,她正排着加缪的《局外人》。一段戏,演员一遍遍地演,她一遍遍看,动作表情语气节奏,她和演员一起在通向人物的路径上摸索。有时,她给他们一个路标、有时她找来一样工具;有时她会在他们身后,点亮一盏灯;也有时她走到他们前面,劈开一丛荆棘……她不知道明天戏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一夜醒来,她会让他们走另一条路,或者走向相反的方向。对她来说,未知是巨大的石头,她在推着它上山。
来到楼上,她大马金刀地坐在你对面的凳子上,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没有化妆,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长臂搭在长腿上,那种率性略带慵懒的美,粗服乱发不掩。“问吧,问什么都成,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一个……”她想了想,“挺透明的人,也不是那种透明,反正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对自己的美有自知吗?”“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我是河北邯郸长大的,小城市嘛,特别容易有校花那种。我上哪个学校都是校花,我看周围,谁都没我长得好看!”
一直戴着校花标签的她考了中央戏剧学院,来到北京,进了学校,“放眼一看,美女如云,你还真就排不上,特打击。刚入校,我记得洗澡都要用那大红塑料桶去接热水然后拎到宿舍对凉水那种。那天吧,就和宿舍的两个女生一块下楼去接水,旁边篮球架子边儿坐一排高年级的师哥学长在那聊天。我那儿接着水呢,一眨眼的功夫,那两美女的水桶都被男生给拎走了,就剩我一人拎着那大桶,臊眉耷眼的,你知道吧……特难看、特费劲儿地自己拎着上楼……”她说着,脸上滚过尴尬气愤抓狂委屈等各种标准表情包,然后,大笑。
采访结束,告辞要走时,她忽然说,“你刚才说的时光机器,要有的话,我就回到学校水房去,就回那一瞬间,我要拎着桶在他们面前走一圈,绝不那么难看地逃跑。”她说着从地上拎起一个虚拟的大水桶,吃力地走几步,头昂得很高,骄傲满满的眼神扫荡着,仿佛空气里就坐着当年那帮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小男生。然后她放下那个不存在的大桶,手臂一挥,笑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