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生活悲剧的忠实记录者

2016-08-27 08:45 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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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阿列克谢耶维奇生活悲剧的忠实记录者

《二手时间》《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锌皮娃娃兵》……提起这些催人泪下的作品,读者们马上会想到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百余年的诺奖历史上,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第一个非虚构写作的获奖者。

27年前,阿列克谢耶维奇曾随苏联作家代表团来中国访问,在《二手时间》中文版的出版过程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向编辑表达过希望再回到中国看看的想法。

记者出身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擅长通过与事件亲历者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她的书中没有中心人物,亦无主观的心理分析,单纯通过访谈表现人们对战争、灾难、生活最原始的感受和看法,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解体等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均在她的作品中得到了最真实的呈现。

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其具有强烈纪实性的作品,成为以“非虚构”为潮流的世界文坛的标志性人物。除诺贝尔文学奖外,她更凭借《二手时间》得到瑞典笔会奖、莱比锡图书奖、美国国家书评人奖、德国书业和平奖等国际性奖项认可。

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复调式写作而著称,这不仅仅是体裁的创新,更基于身为一名优秀记者和作家的专业和良心。她以复调的眼光看待事件和人物,对任何一个故事,都不会只从一个方面去观察和表述,用她的话说:“实际上,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她不但写一个社会的两面和多面,也写一个人的两面和多面,而且让他们自己去讲述。

阿列克谢耶维奇表明,她并不是要评价苏联思想和苏联历史,更不想评价任何人,而只是形而上地描述一种人类的生活悲剧。当然,从她的作品中,读者还是能够看到她个人世界观的特征,虽然其世界观通常也是复调的。

8月25日,阿列克谢耶维奇亮相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BIBF),并接受现场访谈,北京晨报记者特编发访谈记录,以飨读者。

人物          

很高兴能来到北京,因为中国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在苏联时期,我有一本书就是在中国出版的。我觉得这可以说是一个轮回,我又一次转了一个圈回到这里。中国30年来的变化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们也经历了30年的改革,但是你们的30年改革出了新的房子、新的道路,我们的30年改革,还是旧的房屋、旧的飞机、旧的汽车。现在在欧洲流传着一种说法:别谈未来,未来已经消失了,谈到的一切都不会实施,一切已经逝去了。

在中国,我看到了有未来,有希望,我对你们表示羡慕。

至于说到我的创作,已经40年了,我一直在写所谓苏联社会主义的演化过程。我认为,我们不能前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我们的社会主义、什么是我们的理想。

多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对一切还不明白,我们甚至害怕知道这一切。我们甚至害怕知道“二战”的真相。当我还是一个年轻记者的时候,我就开始了思考,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把它记录下来。我记录了普通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小人物”。我同那些人们认为根本都不值得和他们进行交谈的人进行交流,和那些根本都不需要听他们意见的人进行交流。这些人从来也不知道,也不去想那种伟大的思想,他们只是知道使用思想。

当我和这些人交流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小人物,他们也是伟大的人物。 

思想来自实践,而非空想 

我写了5本系列的图书,其中的两本谈到了战争,其中还有一本谈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件,另外一本谈到了苏联的消失,当然这里还有关于阿富汗战争的。我选取的都是在我们历史中最关键时期的一些材料。在红色帝国消失之前,每一个人的想法都是同一体系的思维,而消失以后,每个人都开始有自己的意见了。

我决定保留所有人说的真理。我在书中写了各种主义的人,每个人的观点我都去记录。其实我不是去想这个历史,而是去记录每一个人,我不敢说,对于每个被采访的人说的一切,我都会喜欢,有时候我理解不了他们,有时候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所说的,但是我把自己的手背起来,我把手背到后背,因为我需要他们的声音。

我与中国的读者交谈不是很多,但是在我的交谈过程中,我发现有很多中国读者认为,我们两个国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在我们那里,信仰已经消失了,人们不知道该信什么,有的只是失望。

有一个阶段,叶利钦曾召唤知识分子说,你们应该想想民族的思想,现在普京也在召唤所有的知识分子说,你们应该思考民族思想了。但我认为思想不应该是坐在桌边想出来的,它产生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它来源于那些过得不是很舒服、对许多事情不明白的人们之中。

因为爱,让我坚持了下来 

我采访的这些人有一个特点,苏联的经历在他们身上留下很深的记忆,这是他们的共同点。我也亲身经历了苏联解体,与被我采访的人一起,我们共同见证了、经历了共同的历史进程。

通过受访者的口述,我感到,他们对国家的很多东西是不了解的,甚至很多东西是断裂的。

在这个进程中,很多人曾在生活中经历了困难阶段,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生存。很多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抱有很大信念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坚信的东西什么时候会迎来第二次春天。

其实我也被很多人问起过:你从哪里来的动力,推动你把这样一个很宏观的事表达出来?

我觉得,因为我也是这个过程中的经历者,我尽我的能力描述出来发生了什么,我的父辈们在这个进程中感受到什么。

我很爱我的爸爸,我父亲这一代人,特别是我父亲本人,他们是这一时代的、悲情式的人物。除了对我父母这一辈人的爱之外,我也客观地去描述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无论好的坏的。我的父辈,还有我们自己这一代人,我们尝试过一些努力,试图转型,但是很遗憾没有成功。

苏联曾经是那么强大的一个国家,但是现在从一个强国变成一个不太重要的国家,我应该写出这个过程中所犯下的错误,让更多人看到,这样未来的人们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坦白地说,这40年来的创作过程是非常艰难的一条路,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唯一能支撑我的力量是爱,我爱生活,我爱跟我共同经历这个进程的人们,我觉得是爱播撒了这样一个迎来春天的种子。 

我是一个有大耳朵的人 

我很少和当权者打交道,但是我在俄罗斯、在乌克兰,看到了战争这个问题。在我们那里,正在把所谓苏联共产主义口号又给换成了一些宗教的口号,但这仍然解决不了战争的问题。在我们那儿,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应该努力奔向何方,他们有的人说普京非常有力量,有的人说普京非常软弱,有的人赞同乌克兰,有的人则相反。

至于说到现在知识分子在俄罗斯,他们主要读两部分书:一部分是德国有关上世纪30年代主题的书,也就是法西斯是如何产生出来的,还有的读上世纪20年代俄罗斯相关的书,也就是苏联十月革命是如何发生的。在俄罗斯,最可怕的是现在有些人正在变得物质化,这不仅是在知识分子之中,也在一些青年人中。

福楼拜说“我是一个笔人”,那么我说“我自己就是有一个大耳朵的人”。至于说到我写《二手时间》这个持续了十余年,这里经过了战争,经过了建设,经过了改革,我一直在倾听,当然我倾听的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我也尝试过走进我自己的书里面,但是我的尝试始终没有成功。要是我参与进去,还能够看清俄罗斯的巨大痛苦,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灾难的“好处”是警示未来

我来自白俄罗斯的首都明斯克,明斯克是一个小城,白俄罗斯是一个小国,我们那里信息并不是很多。

我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一群人当中的一分子,我们试图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发生这个事,我们要怎么做。我很爱我的生活,我是很幸福的一个人,因为当你干了自己喜欢的事,搜集材料,约这些人去访谈,我把它们整理出来,以自己的方式呈现给读者,这都是我喜欢的事,我干着我喜欢的事,所以我是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世界人,不是说我是哪一国的,给自己一个限定,而就是时代的一分子。其实我写过关于切尔诺贝利事件的书,也是我曾经创作的一个主题,我也亲历过切尔诺贝利区域,你在那的时候,你随时会被一种感觉所包围,你已经忘记了你是哪个民族、哪个国家的,你只是觉得,因为这样的灾难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一个人。

灾难,特别是像切尔诺贝利这样的核灾难,它的发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帮助我们唤醒我们反思自己,开始从自身上考虑问题。关于切尔诺贝利那本书在十个国家出版,它告诉大家的是一种警示和警醒,太阳照常升起,当一切很正常的时候,人的生命可能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喊自由的人常常不想自由是什么

之所以给我的书起名《二手时间》,因为一说二手,大家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二手衣服。我叫“二手时间”,是我对自己国家当时发生事情的一个诊断。

我们曾经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在彼此各自成为新的国家之后,本来应该有一套自己民族的东西,应该有新的想法、新的看法和新的观点,可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呢?什么都没有新的,我们都回去了,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又变成这样,这就是《二手时间》这个名字的初衷。

我非常遗憾,应该有新的东西,但还是回去了。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大家喊要自由,但是这些喊自由的人有几个懂得什么叫自由?大家都以为明天会有自由,但是你想在监狱里铁窗下的人,他一辈子都不会走出铁窗,自由对他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他也是自由的。

我们带着浪漫主义色彩去理解这个自由,自由貌似离我们很近,但其实这条路离我们却很远。只有到现在我们才明白,获得自由的道路如此漫长。

面对我采访的这些人,我也问他们什么是自由,很多人给不出答案,因为他甚至没有深刻地想过这个东西,他已经很习惯地去接受。所以还是刚才说的这一点,能够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是一条很艰难、很长的路。

写作是为了展现爱 

我的书里有很多角色,有很多声音,每个人都在谈论自己的一些事情,他们是多声部的作品。我们受那种从众文化的影响,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说什么,我也说什么,其实应该像我的作品那样,应该多声部,每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很多人在从众文化,丧失自己应该有的责任感,比如说斯大林好不好,其实斯大林也有好的时候,有不好的时候,每个人应该从自己的角度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看重我所有书里的声音,它们表达着真实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捍卫自己真实想法的权利,这样我们才能客观地看到真正发生了什么。

我在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我的思维没有限制在具体的事里,我更多是把经历这些事情的人的人性呈现出来。当灾难发生的时候,我们爱着谁,我们为谁而感到遗憾,我们在等谁,所有这些人性上的一些东西,都会在历史和社会事件的大背景下体现出来。

我跟很多人聊、很多人谈,谈的时间很长,谈的东西也很多,写了很多,形成了很多材料,但是我真正写出来的并不是全部,而是个别的几行字。存在着一种对比,拿过来材料的本真的面目以及通过艺术的手法创作出来的艺术性,中间还需要再加工。

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善有恶、有好有坏,不可以剥离开。有时候你可能觉得这一阶段遇到的都是不好的恶的这一面,负面的东西很集中,但是有赖于人性的美好,你会去战胜你觉得不好的阶段。

人从本性上来说,是很容易失落和失望的,但是我还是很爱这样的人。我在阿富汗看到了杀人和被杀的场面,确实很难忘,但我就是希望我的书,给大家看到的不是恨而是爱。我创作的目的并不是把那些阴暗的、吓人的、阴森的东西聚集在一起,把读者吓一跳,我希望大家感受到真善美的方面,帮助大家成为真正大写的人。

陈辉/整理

责任编辑:张静(QC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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