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戏曲作品《牡丹亭》讲述了一个为爱而死,又为爱而生的故事。它既是一首爱情的颂歌,也是一首自由生命觉醒、追寻与回归的颂歌。其中,花园与季节的意象和杜丽娘的生命紧密相连,既关系着她肉体生命的生死,又深深影响着她对于自由生命的追寻。
花花草草由人恋
杜丽娘的父母一心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位遵守礼教的贤淑女子,以后嫁人可以“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迂腐的塾师陈最良教杜丽娘《毛诗》,本指望教她领会《诗经》的“无邪”与“风化”,她却在一篇《关雎》中萌动了对春天的期盼。这乃是她对于自由生命的初步觉醒。
当她来到家中花园时,不禁发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感叹——姹紫嫣红,莺歌燕舞,众多生命争相绽放。她的生命意识在这里彻底觉醒了——她惊叹生命的繁华美好,叹息着春光易逝、生命短暂,并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生命不过是芳华虚度。而这一切更催醒了爱情,压抑许久的情感在睡梦中爆发,芍药栏前,牡丹亭畔,与心仪之人缱绻相恋。
梦境醒来,杜丽娘回到现实并再到花园中寻梦,却再寻不得梦中人,生命只能又重新回到年华虚度、爱情落空的情况中。追寻爱情与自由不得,她宁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死前绘自己肖像一幅,托丫环春香在她死后藏在花园的太湖石底,并嘱咐父母将自己葬在花园的梅树之下。真实的生命是遗憾早谢的,因此她用画像来留住青春的容貌,和死去的身体一起,重新回归花园。这样,最炽烈的春情与最自由的生命方能获得永恒。
当杜丽娘魂归旧地,第一个去的地方仍旧是花园。即使已经不能拥有肉体的生命,其魂魄依旧怀念、向往着这一所在。她是因为在花园旁的梅花观中遇见了柳梦梅才开始无所顾忌地追求爱情的,只是在这回遇见之后,她却再也不能带着第一回那样的欣悦心情去游览花园了。杜丽娘化为孤魂,而现实的花园也已经寂静凄清,没有生机。然而,她从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花园汲取的养分,已经内化于她的精神之中,成为她觉醒的生命象征。尤其是,梅花观中的柳梦梅曾勾起她最热烈的感情,让她找到并感知最自由的生命。柳梦梅的名字中嵌有柳、梅二字,亦是杜丽娘向往的花园生命的化身。
最终,柳梦梅破坟开棺,杜丽娘在花园中死而复生。从自由生命意识的觉醒,到肉体的死亡,再到肉体与自由生命一同重生,她在花园中完成了一个生命轮回,也完成了独立人格的成长。花园对她而言,已经不仅是一个地点,更是她永恒的生命体验。
生生死死随人愿
杜丽娘的生命中最重要两个季节,是春与秋。
春天是一年之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人们也会用“青春”来形容人生中年轻美好的年华。杜丽娘游园惊梦,正在这“姹紫嫣红开遍”的自然之春,与“少年人如花貌”的青春岁月。在此之前,她完全不能想象春天的美丽,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青春年华正在无意义地消逝。当她跟着丫环春香来到花园,她的心灵在春色的感召下产生震颤,拥有了青春的忧虑——“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而她在梦中遇见柳梦梅,短暂地体验了青春的炽烈,获得了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自由生命的绽放。
她死在当年的秋天,凄风苦雨的中秋节。中秋月圆在传统文化中常常有两种意蕴,一是人间团圆,一是“偏向别时圆”。杜丽娘死时,她的父母、春香都在身边,这原本是人间团圆佳节的中秋,却成为她断送生命的时节,可不是“偏向别时圆”?加上这一天又是风雨交加,渲染出杜丽娘离世的悲凉。但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人间的团圆和她再也没有关系,父母与她之间原本存在的约束与被约束的关系也被完全斩断,她彻底告别了她从前被束缚的生命以及那个礼教形成严格禁制的传统社会。所以,秋天是她从前悲哀的肉体生命的终结,但也是她成为鬼魂,拥有自由灵魂生命的开始。
然而,杜丽娘作为鬼魂拥有自由意志、独立人格并非长久之计。人鬼殊途,她与柳梦梅的爱情是得不到外界承认的,他们只能偷偷相会,不能轻易让人知道。汤显祖对于“至情”的追求,其最终是要让整个世界都承认自由生命存在的绝对合理性。所以,杜丽娘还魂并与柳梦梅终成眷属就十分必要。而汤显祖为杜丽娘设计的还魂时节又是一个春天。她的复生与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形成了呼应,既代表着她作为“人”的自由生命、情欲的复活,也代表着自由生命存在的绝对合理。如果说前面那个春天是杜丽娘求而不得却又无限眷恋的“它物”,那么这个春天就是杜丽娘重生自我的外化。她的回归,就像一位春天的神灵到来,不仅复苏了这花园中的花草莺燕与无限美好的风景,更复苏了那个因礼教的束缚已经失去生机的社会,为它带来了追求自由生命的可能。
花园与季节,一个是空间意象,一个是时间意象,它们贯穿了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过程。用自然的时节与风景对应杜丽娘的生命追寻与命运转折,恰好指向人的自然之性。人的生命本该如同这天地自然的生命,自主地绽放,即使有坎坷,只要坚定地存留天性,终能等到大地回春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