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中国电影的秘密基因

2016-03-15 09:23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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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戏”说中国电影的秘密基因

1948年,费穆全心全意要拍的是梅兰芳的新戏《生死恨》,筹备了半年,拍了半年。这当中,两个礼拜的小插曲,文华电影公司的同仁们春游般地出了趟外景,姑苏城外灵岩山,非常松弛非常散淡地拍了一部小片子———《小城之春》。(主办方供图)

■ 中国电影的第一个类型,母型,是戏曲片,同时也是武打片。

■“江湖片”在京剧里比比皆是,还有比《连环套》更精彩的“警匪片”么?

■ 《小城之春》 是用 《生死恨》 的余墨随兴点染的小品,有心无意之间,天机显现。

编者按

上海电影博物馆将推出“光影之戏———戏曲电影回顾展”,回顾半个多世纪里华语影坛一对特殊的眷侣:戏曲和电影的恋爱关系。展映的影片里,有把传统戏拍成电影的,如曾造成万人空巷的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有以传统戏为题材的电影,如《舞台姐妹》和《人·鬼·情》。

谈及和戏曲有关的电影,评论界的争议总是围绕着两种媒介在相互渗透的过程中,流失了各自最重要的趣味,尤其许多自诩骨灰级的戏曲迷,对电影经常是看不上的,以为导演们不懂经,乱了规矩。

其实,要细说从头,回看中国的第一部电影 《定军山》,一位藐视岁月的将军挥舞大刀,以戏曲象征主义的身姿成就凝结时间的奇迹。一眼见万象,戏曲是塑造了中国电影的秘密。一路回溯源头,找到的并非是电影如何迁就戏曲、何以转译戏曲,而是戏曲培育了中国电影,几代导演自觉或不自觉地受着戏曲的滋养,拍出他们最重要的作品。

中国电影的“五彩”,来自戏曲的色彩取向;强档的出口产品武打片,超现实的场面是戏曲的直系后代;警匪片里的英雄,是大武生的变相;东方式缠绵悱恻的情意,传递的是昆曲的意绪。华语电影借来戏曲传统以建立自觉,也以戏曲的绵长根系,唤起族群认同,1960年代,香港影坛先有“黄梅调”票房大卖,这些民族特色歌舞片逐渐发展成香港电影的独立魂魄。

借着“光影之戏”影展温故,重新体会戏曲和电影双生交织的纹理,我们不能断言戏曲片这种萧条多年的类型能否重来,但存在于电影中的戏曲意趣,或许会以别的样式流传不息。

西洋光景舶来,如何命名? 中国叫它“影戏”。

捕捉运动、摄住时间,活动摄影术以幻术的身份登场眩惑大众。那,什么样的景象才算奇观?什么样的迹象才是奇迹?

火车头! 洋人惊呼离座,速度、力量、大体积的钢铁机械,120年前的火车进站差不多是今天的太空梭升空,是现场实况,现代主义的天真烂漫,青春期工业文明特有的鼓舞亢奋。清末的国人要看的却是古代传奇,凝结时间的奇迹由一位藐视岁月的老年将军很象征主义地达成,他是戏曲中的角色,他是不死之身,运动的奇观是黄忠手中的大刀花,舞得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儿,怎不令人唏嘘赞叹。

电影中的世界,由观看界定。混蒙初开,此第一眼,即见此间的万象。

“影戏”,戏曲是中国电影的基因,是中国电影的秘密。

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个天皇巨星,是“伶界大王”谭鑫培。中国电影的第一个类型,母型,是戏曲片,同时也是武打片。

基因就是基因,真是强大。直到今天,在国际电影交易市场上,中国最强档的出口产品还是武打片。

纪录保持者《英雄》就是《定军山》的直系后裔。忠孝节义本是戏曲的传统、话本小说的程式,导演对浓艳颜色的热衷其实是戏曲的色彩取向;显豁、超现实、舞蹈化的武打场面则更是戏曲,程小东是大武生出身。成龙灵狡似猿猴的身手都是七小福时期打下的《三岔口》 式的底子。《骇客帝国》 的袁和平袁八爷,父亲袁小田先生是武丑名宿,把京剧武技引入香港武打片的第一人。徐克的每一部片子,生旦净末丑角色配置极其鲜明,不奇怪,他私淑的前辈胡金铨先生可是京剧的大行家。张彻也是,所以他的徒弟吴宇森用升格拍小马哥的风衣,那是长靠武生的变相,《挑滑车》 式的起霸;运镜则是导演本人的身段表演———如果把枪声消去,试着换成铿锵的锣鼓点,与周润发的亮相配合得神完气足。“江湖片”在京剧里比比皆是,还有比 《连环套》更精彩的“警匪片”么?

就连文质彬彬的李安,内心狂野的李安,《卧虎藏龙》不消说了,需要指出的是《断背山》,那副欲语还休的神情、

那副欲罢不能的心肠,缠绵悱恻,直是昆曲的意绪,昆曲式的爱情描述。

说这些导演一定自觉于戏曲对电影的滋养,附会了。但基因的强大恰在于:当你无所察觉时,早已在它的作用之中。

特例是费穆先生,早在1941年他就明确了:“尽量吸收京剧的表现方法而加以巧妙的运用,使电影艺术也有一些新品格。”那时节,电影还不够“艺术”的资格,而平剧正在巅峰期,“影戏”要破蛹化蝶,必须经历的美学自觉还是从母体———戏曲开始。1948年,费穆全心全意要拍的是梅兰芳的新戏《生死恨》,筹备了半年,拍了半年,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可见其狮子捕象全力施为。这当中,两个礼拜的小插曲,文华电影公司的同仁们犹如春游般地出了趟外景,姑苏城外灵岩山,非常松弛非常散淡地拍了一部小片子,《小城之春》。导演每天在现场随手将对白写在香烟

壳子的背面,演员们传看一下,就拍了。但费穆嘱咐女主角要用心体会梅先生的步态。导演自己,则是把他感受的戏曲韵律化成了镜头的绵远幽长,于是我们看到庭院里月光如水,玉纹那样子的走过回廊,初恋的情郎,见是不见? 见,是不见?……中国电影并不是第一次有了长镜头,而是第一次镜头有了气息,遂脱胎换骨。今天被奉为经典的《小城之春》,在1948年的那个春天,只是用《生死恨》的余墨随兴点染的小品,但恰恰因为出入于有心无意之间,自然而然,天机显现。基因的密码总是悄悄展露在不经意的角落。

《生死恨》是中国第一部“五彩电影”,中国电影想要五彩纷呈,戏曲的妆容衣衫是当然的首选。而中国第一部蜡盘配音的有声电影也是倚靠京剧,1931年,胡蝶演的《歌女红牡丹》可不是爵士女郎,而是艺名红牡丹的京剧坤伶,为的是能在片中串演四段唱腔:《穆柯寨》、

《玉堂春》、《四郎探母》和《拿高登》,中国电影初试啼声,还是京剧的歌喉。

日本的老大师,没拍过武士片的很少;中国的老大师,没拍过戏曲片的很少。在新中国的电影制片厂体系里,只有大导演、大摄影、大美术才够格拍戏曲片。传承有序,嬗变更迭,戏曲片在本国曾经很红。

中国电影史上的戏曲片高峰不只在大陆的“现代京剧”,差不多同期并行的是香港的“黄梅调电影”。林青霞的宝哥哥、张艾嘉的林妹妹,黄梅戏掺和着越剧的腔调真是靡靡之音,李翰祥的大观园美轮美奂,极尽声色视听之娱。这才是张俊祥先生所遥指期待的“民族特色的音乐歌舞片”。

更关键的草灰蛇线是:黄梅调电影的票房大卖,引带起粤剧片的市场,由香港流布至东南亚、辐射“海外华人社会”。由粤剧片而粤语片,百舸争流,坐实了香港电影的魂魄和体格,此后的港

片得以从老上海电影的余续中挣脱出来,成就完全的本地风光。唤醒族群认同、建立本土的文化自觉,母语的直接有力无可匹敌。而戏曲唱腔,从来都是方言的音乐化延伸。

最后一波戏曲片热潮是在1980年代初,据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统计数据:当年中国有7亿人次看过 《白蛇传》。还是魔幻,还是奇观,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指环王》、《冰与火》。

这之后呢?

戏曲片看似已经谢幕,但是它在。类型没落,意趣萧条,只是转化了,潜藏着伸展在别的样式里。

大部分转移到电视连续剧里去了。家庭伦理的失衡与重建,血缘的悲欢,永远是争夺收视率的不二法门。把戏曲剧目归归类,人伦苦情是大头。戏曲是民间社会的文化记忆库,中国式人情世故的百科全书。人们需要一遍再一遍、一代复一代地经验价值认同,载体总在

变异,原神却不丢。戏曲改头换面,改在电视机里演了。李笠翁的编剧法,好像是为指导电视剧创作写的。现在的连续剧播映俨然400年前的昆曲演出,一出戏五十余折起码得连演半个月。只是我们的青春偶像穿越剧还没有达到《牡丹亭》的穿透力———但,说不定快了呢?(作者为知名导演)

相关链接

“光影之戏———戏曲电影回顾展”放映影片

《李慧娘》(京剧)1981年

导演:邓逸民

主演:胡芝风

《十五贯》(昆曲)1958年

导演:陶金

主演:周传瑛 王传淞

《廉吏于成龙》(京剧)2009年

导演:郑大圣

主演:尚长荣 关栋天

《梁山伯与祝英台》(越剧)1954年

导演:桑弧

主演:袁雪芬 范瑞娟

《天仙配》(黄梅戏)1955年

导演:石挥

主演:严凤英 王少舫

《江山美人》(黄梅戏)1959年

导演:李翰祥

主演:林黛

《杨贵妃》(黄梅戏)1962年

导演:李翰祥

主演:李丽华

《金玉良缘红楼梦》(黄梅戏)1977年

导演:李翰祥

主演:林青霞 张艾嘉

《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1963年

导演:李翰祥

主演:凌波 乐蒂

《凤还巢》(黄梅戏)1963年

导演:李翰祥

主演:李香君

《玉堂春》(黄梅戏)1964年

导演:胡金铨

主演:乐蒂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绍剧)1962年

导演:杨小仲

主演:六龄童

《狸猫换太子》(越剧)2015年

导演:李莉

主演:吴凤花

《舞台姐妹》1964年

导演:谢晋

主演:谢芳 上官云珠

《人·鬼·情》1987年

导演:黄蜀芹

主演:裴艳玲 李保田

《游园惊梦》2001年

导演:杨凡

主演:王祖贤 宫泽理惠 吴彦祖

责任编辑:张静(QC0008)  作者:郑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