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又真实,刺激而催泪,是电影《房间》给观众带来的最大感触。它的情绪感染力得益于爱尔兰剧作家艾玛·唐纳修的同名精彩小说,一部“以双眼含泪之柔情写尽令人瞠目之残酷”的越界之作。
剧情是一位被绑架7年的母亲,通过其5岁的聪明儿子的英勇行为,成功出逃并重建被毁的人生。特别之处在于这对母子被牢牢锁于10平方米的小屋之中,绑架者仅给他们提供基本的厨房、卫浴和睡眠条件。儿子从出生开始,就被不忍心让他知道被缚真相的母亲告知,世界就只有这么大,真实存在的仅有椅子、柜子、床、盘子、浴缸、马桶、墙里的老鼠、里面有虚假形象的电视机、一扇透着蓝色的天窗、读《爱丽斯漫游仙境》故事的妈妈乔伊、睡橱柜里的儿子杰克,以及那个夜里会凭空出现在妈妈床上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老尼克。
这样一种从小被善意谎言欺骗,并因此产生独特世界观的设置,像极了柴可夫斯基歌剧《伊奥兰塔公主》中的主角。那是一位从小就没有视觉能力的公主,与佣人一道生活在立方房子里,从未知晓黑暗和光明的区别,没听说过“瞎”、“阳光”、“蓝色绿色红色”这些关乎视觉的词汇。她被溺爱自己的国王父亲雷奈养在森林深处的深闺,被体贴的护士和严谨的门卫小心呵护,深信自己置身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片漆黑,而“双眼不过是用来流泪的”。而老柴的这个故事,又来自于丹麦人亨里克·赫兹(Henrik Hertz)的剧作《雷奈国王的女儿》。
电影前46分钟,摄像机完全在逼仄斗室里以近景和特写紧盯母子两角。以至于让我怀疑整个故事会不会极端化地成为一部“单场景”电影,诸如科幻片《心慌方》或恐怖片《活埋》那样的,完全依赖摄影和表演情绪去推动剧情。可这么一来,就得让母子俩可能的逃脱最终失败。这也太灰色,太绝望,太不奥斯卡了。
母亲开始向杰克透露世界的真相:我是一次放学后,被老尼克骗去看一只小狗而锁在这里并有了你的。玻璃顶上的蓝天和变黄了的树叶是真的,电视里那些人物和花草车辆也都是真的。这对小杰克的世界观无疑是摧毁性的,现在听到的才是谎言,世界上就只有妈妈和杰克不是挺好吗?对应于柴可夫斯基歌剧,真相来临时的伊奥兰塔公主,也突然面临一个突变的,甚至于相约瓦全的世界。误入森林的王子邂逅了公主并告知世界面貌,偏偏这时父王医师也有了神秘药房,这让她本来熟悉的狭小周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即便树叶是绿的、天是蓝的又怎样,她宁愿相信自己的黑色天地。
公主突然复明后该怎么办?杰克见识到真实世界后该怎么办?
歌剧中,初恋中的两人优美而激昂的咏叹调达到故事高潮,电影则通过镜头数颇多的杰克出逃场景达到了情绪高潮。从第46分钟,《房间》奉献了今年最为提心吊胆又振奋人心的好戏。裹在地毯里装死的小杰克透过夹缝,看到刺眼而模糊的世界;老尼克架着红色皮卡掠过阴霾而实在的街道。两个世界通过心跳般的节奏交叉剪辑在了一起。观众或许都担心着小男孩能不能在十字路口停车时成功跳落,跳落后又能不能碰到路人,而这个路人会不会伸手。毕竟在那些可怕的国内社会新闻里,我们听说过男人在商场里扇陌生女人一耳光,骂一句“臭婆娘,娃娃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带出来”后,直接从婴儿车里抱走孩子的事。幸好,导演伦尼·阿伯拉罕森不是深邃而悲观的迈克尔·哈内克,不至于让逃出生天者像《滑稽游戏》里那样,又被绑匪抓了回去;幸好《房间》里的母子俩,置身一个人人都敢多管闲事、警察认真负责的社会。
电影史上,关于绑匪和人质同处陋室的杰作不少。除了竹中直人出演的《禁室培欲》系列,让被囚禁者产生斯德哥尔摩情结之外,从威廉·惠勒1955年的《蝴蝶春梦》,到阿莫多瓦两部作品《捆着我绑着我》和《吾栖之肤》,再到2014年阿托姆·伊戈扬的新作《人质》,都颇为立场正确地刻画出对立冲突的两个角色:试图以封闭空间和漫长时间培养感情的一厢情愿男绑匪,假装配合甚至献身后卧薪尝胆筹划出逃的女人质,当然,在《吾栖之肤》中,人质是一位被变了性的小伙。
与上述作品暧昧的情色甚至直接的色情不同,《房间》以双人质的设置,着重刻画了相依为命的母子情感,以及如何重建被毁人生的努力过程。而这也正是电影后三分之二时间的表达目标。
在母子成功出逃后的27小时里,景别彻底开阔了起来,小杰克看到了交通灯、警车、树上的小鸟、有落地窗的宽阔病房,以及包括外公外婆在内的更多人类。可他还远不能适应这个突然被打开了的世界,不敢尝试那些从没见过的水果,不敢回答医生、外婆等新接触人类的问话。然而,这也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儿童角色,长发时像极了漂亮小姑娘,虽也偶尔和妈妈高声争执,但又特别懂事地答应着妈妈的要求,在被囚陋室里咽下眼泪,吃完没蜡烛的蛋糕,一直到顺从地缩进地毯里完成出逃计划。他是真正的救母英雄!“感谢你救了我女儿!”外婆远远看到这个初次谋面却缩着头的孙儿时,真切地说道。
而看似坚韧且凡事计划妥当的母亲,反而在回归正常空间后,难以恢复正常生活。她曾是跑得飞快的高中接力队的一员,曾有着其乐融融的爸爸妈妈,曾在大宅前草地上的吊床里摇荡。而今,她在白日里理智而熟练地处理完从医疗到法务等琐碎事情,平静地听着电视新闻里老尼克被捕的新闻,甚至于拿出勇气逻辑清楚地向电视媒体回顾自己被囚这些年、驳斥自己与罪犯之间的任何“关系”,强调小杰克只属于自己这一理应剔除生物学考量的事实。可一到夜里,还是会回到那个噩梦般的陋室,得加大剂量地服用镇定药物。她清楚自己情绪失控时的不可理喻,母亲也只得在她每一次爆发时,回一句“被毁掉的不止你一个人”。确实,这是相亲相爱通情达理的一家人,可遭遇这等颠覆人生的事件,再共处一室时,只能共同奔向那个“沟通越深、距离越远”的无解结局。
从角色情绪到配乐,《房间》经历着一个“弱、强、弱、次强、弱”的节奏型。舒缓过来的生活,迎来了乔伊身心崩溃的二次高潮。而再一次,小杰克成为拯救母亲的英雄,他紧捏着妈妈掉落的坏牙,剪断秀发赋予母亲力量。
母子俩的生活,最终像一张紊乱过后的心电图,撑过了那些糟糕可怕的失控波峰后,回归于惬意平稳的真正日常,绿油油的草地、摇摆的吊床、用劲踢的足球、可随意开关的房门,以及有屋顶也有窗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