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宇讲述他的父亲——淡看生死 别时无憾

2016-02-24 15:16 法制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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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标题:著名艺术家阎肃近日去世其子接受《法制晚报》专访阎宇讲述他的父亲——淡看生死 别时无憾

9月,住院了,住东楼,天天陪输液,想着等出院就好了。

10月,昏迷,住重症,每天来医院想着:要是还能住东楼就好了。

2月,病危,想着要是还能像上周多好啊。

12日,他走了,想着要是哪怕还能躺在那起码还有温度也行啊。

18日,遗体告别,会想,要是还能继续守灵也行啊……

——阎宇

距离12日父亲去世已经十几天了,但阎宇总觉得父亲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

著名艺术家、空政文工团创作员阎肃于2月12日3时07分在北京病逝,享年86岁。

“风花雪月,余音袅袅,全心全意不图报;淡看生死,音容笑貌,只待来生见君早”。这是阎肃之子阎宇写给父亲的。这几天,与父亲相处的点滴,老爷子说过的话、一举一动、笑脸、凝神锁眉、甚至发脾气的样子,每时每刻都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在儿子眼中,阎肃一生淡泊名利,勤勤恳恳,除了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阎肃留给后辈的,还有很多做人的道理、处世的风骨值得学习。

从昏迷到去世,阎肃再没有醒来,对于家人来说,有很多遗憾,但对老爷子来说,人生没有遗憾,对人、对事都是如此。阎宇说,因为父亲从来不想着自己,只把单位的事、大家的事放在第一,“他从来没说‘我想怎么样’,‘我要怎么样’,所以他没有什么遗憾”。

“我走的时候,肯定干脆利索,不给人添麻烦”

人生无常  与子说生死

法制晚报(以下简称“法晚”):阎老从去年10月昏迷一直到最后去世,都没有醒过来?

阎宇:对,没醒过来。

法晚:那这最后的日子,他会有意识和反应吗? 

阎宇:医生也没有定论。有可能我们说话他听见了,然后回应你。而他的动作无非是,扭动脖子、睁开眼睛、嘴角能动,但可能只是下意识。

但是,回想起来,我起码有3次看着他的眼神,感觉他不让我走。

法晚:你说要走的时候,他会睁开眼睛?

阎宇:对,我说老爸我就先走了,明天再来。他睁开眼睛看着你的方向,他那个眼神我就不敢走了,就感觉他好像不让我走。

法晚:以前跟老爷子聊过生死这些事吗?

阎宇:人生无常这个词是真的。

去年6月份我陪老爷子去送别一位阿姨,就在空军总院。老爷子走的当天也是同一个告别厅。那时候我们去和回的路上,坐在车上就聊。

父亲说:“你妈就担心她走了以后,我再娶一个。你妈是瞎担心,我到时候不会再娶了,多麻烦,多大岁数了。”他说,他走的时候肯定干脆利索,不给人添麻烦。

我当时对父亲说,我不怕麻烦,咱们哥们儿,你甭担心。他说不,也不给你添麻烦。

到了9月14日住院,那两周每天输液,我陪他输液还说这个事呢,老同事、老战友谁谁走了,他还在感叹别人走了。

法晚:这一阵有梦见过父亲吗?

阎宇:没有,我这5个月就是没有梦见过他。啥都梦见,就是梦见不了他。

“我没有想见没见的人,也没有想干没干的事,我没有遗憾”

一生无憾  心中无小我

法晚:他那时候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阎宇:什么都没跟他说。但大概在他昏迷的前一周,院长说老爷子好日子不多了。我知道以后,就问父亲有什么想见的人一直还没见着,他说没有。有没有一直想干的事没干的,他也说没有。有什么遗憾,他说没有。

我说那不可能啊。我这不到50岁,遗憾装好几屋子,你这85、86岁没遗憾。“真没有。”父亲说。我说为什么呀?他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自己主动非要干什么,都是组织让我干吗我就干吗。”

乍一听,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怎么没有个人理想?真的,他这句话我纠结了小一个月。从他说的那一天到他昏迷之后的半个多月,我想起这个就心酸。参加了他的事迹报告会,我才反过来想到,为什么老阎同志这么受欢迎,搁谁都欢迎啊,他不想自个儿,他就想集体的事、大家的事,所以他得到的最多。

法晚:他心里就没有“小我”个人。

阎宇:乍一听这人缺心眼,傻子、可怜,但实际上我爹是大智若愚。我妈妈那时候整天觉得他窝囊,不会自己去争级。但他离大家很近,他的这个做派很重要,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忘我为公,你得到的结果应该是最好的。

法晚:昏迷之前你问了哪些事,他会不会想到自己的病情不太好了?

阎宇:没有,他糊里糊涂,他这个人其实在生活当中不敏感。但是你要说他完全不知道呢,他冥冥当中又跟我交代了很多后事,让我心疼心疼老太太,因为我跟我姐老觉得这老太太一直比较欺负老头,比较强势,他就解释说你妈对我还是不错的。又说到我姐,然后又把我们家亲戚全都问了个遍,突然在昏迷前两三天挨个问。

“一张床,一个书桌,门一关,自得其乐都在诗词里”

勤俭克己  名利在身外

法晚:阎老在待人接物上一直让人感慨。

阎宇:是的,他对人很客气,尊重身边所有人。我爸永远是主动跟别人先打招呼,甭管你是谁。你是领导或者你是名人,我主动打招呼。但是你是一个普通人,我也照样主动跟你打招呼。

法晚:能做到这点也不容易。

阎宇:我有时候说,您这累不累,不认识你跟他打什么招呼。他说这些人看见我面熟,老在院里头,我不跟他打招呼,让人家心里别扭,不知道是该跟我打招呼,还是不该。我一先打招呼人家放松了。

如果跟人约了,老头一定提前5分钟等着。他说我可以边等边琢磨词,一点也不耽误事。

后来我就发现他这个客气对他来讲转化成生产力,其实对咱们所有人一样,这也是可以借鉴的。

法晚:怎么转化的?

阎宇:你看他写这个京歌,《故乡是北京》、《前门情思大碗茶》怎么来的呢?就是作曲姚明那时候刚来北京,调到空军政治部歌舞团,就是一个小年轻,没人搭理,就我爹对他非常客气,差着辈呢,但是我爸没这个拘束。

姚明开始有点蒙,后来发现老阎不是客气,是真心的,他一下子觉得近了,就跟老头说能不能跟你合作个作品。

老头说没问题,他们俩就写了一首,第一次合作的作品普普通通,但他一下就胆大了,说老爷子能不能再玩一把。老爷子说行啊,之后就有了《故乡是北京》、《前门情思大碗茶》。

法晚:你受他的影响也有所转变?

阎宇:我这几年是有转变。因为的的确确觉得在这五六年,也是自己岁数大了,突然觉得还是我爹这一套是对的,老头他也说人能带走什么,学识和修养,你什么也带不走。

法晚:他提携了很多后辈,不少后辈最终都名利双收,老爷子怎么看名利这个事儿?

阎宇:我爸这个人对物质、对名利真的是一点都不看重。像他们部队里提级,四级提三级是一个大坎,相当于提少将,人家过来跟他说,阎老你这提三级了,他的反应是:是吗?这很难啊? 

2000年给我们分房子,他就懒得换。那个房子比原来住的要大一百多平米,你想他都懒得换,就说不动了,这挺好了。他是这种态度。

我们不是说他多清高,他的生活太简单了。一双布鞋穿几十年,一个杯子一直用到底。你看他也不花一分钱,物质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法晚:他是只要有书看,有报读就行。

阎宇:他挺重视每天的报纸,经常有新书就够了。一日三餐食堂解决,他爱吃食堂,食堂大多数饭菜他都喜欢,红烧肉他更喜欢,他对物质上要求非常低。

法晚:这个真是很难得。

阎宇:对,一般人都觉得这样的人书房应该多豪华,其实没有,他的房间比这个可能还少点,就是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没了。就是这三样东西,对他来讲足够了。把门一关,你别来打扰我,他在里头挺高兴,自得其乐。他把他的情感浪漫全都放在了诗词里头。

父亲虽然一生无憾,但是作为儿子阎宇的遗憾,却有很多。

阎宇告诉《法制晚报》记者,父亲一直期望他成为一个文人,希望他多看书,能再勤奋一点、再用功一点,但父亲从来不会强迫他做什么,最终没能如父亲心愿是一大憾事。

在跟父亲相处时,阎宇说一直像哥们儿一样,自在随意,而在事业上,父亲也给了他很多支持和帮助,对于父亲,阎宇一直都觉得很感恩,但从来没向父亲表达过。“我经常后悔有些话没有早点说出来,真的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这辈子能和他有这么深的缘分,能成为亲人,真的特别开心,特别幸福。” 

“他喜欢沙僧,他就像沙僧,从谁那都能找到优点”

不打骂威逼 父亲教我乐观处事

法晚:你跟老爷子属于朋友多一些,像哥们那种?    

阎宇:是,我生下来在沈阳姥姥家长大,我爹常年在外头。到了4岁的时候我回北京跟我爸住,我姐跟着我妈,直到我10岁了,一家人才汇拢在一起。

等于跟我爸相依为命好些年,少年时代都跟他一起,没大没小的。

法晚:那个时候他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阎宇:乐观吧。所以我一辈子也挺乐观。比如说我在学校,因为我比较淘,老打架,现在想其实也不是我多厉害,我不爱哭,人家比我厉害,打我10下,我只打他5下,但他疼哭了,我疼就忍着,大家就以为是我欺负人。家长来我爸就冲人鞠躬、道歉,但是从来不骂我、不打我。

我要是在学校有时候也受委屈,生一肚子气回来。我爸也不劝,他就讲个笑话一下子把你逗乐了。你要是一肚子火回来想找他说一说,但他根本不聊这个事。

法晚:那跟你聊什么?

阎宇:他说你知道昨天那个谁谁过来摔了一个大跟头,差点把牙磕掉。我说是吗,注意力转移了。

他影响我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别老想自己这点纠结的心酸事,遇到困难挫折,别天天只钻牛角尖,琢磨自己这点委屈。

法晚:那在学习之类的事儿上,对你要求严格吗?

阎宇:他从来不强迫我做什么。有一年我骑车上学,一出门太冷了,顶着风,我一调头就回来了。我爸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太冷了,他说冷就不上学了?我说要不你试试。他说我当然不行,你行啊,你有功夫。但是,他也没非得让我怎么着,他就让我到时候跟老师好好说,别跟人吵架。

法晚:那他对待学生、后辈是什么态度呢? 

阎宇:也是鼓励为主。

他自己说他喜欢沙僧,他觉得他就像沙僧,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干活,不多说不言语,他特别喜欢那种本分老实的。而且我觉得他有一个好处,他从谁那都能找到人家的优点。

比如说一个搬家公司来帮我们搬东西,他一定凑过来:小伙子你们这一行可了不得。他不是过来说闲话,他是真心。这冰箱你们一背就能背走,这比我们可强太多了。

对擦桌子、洗碗的大妈也是:你们真不容易,每天往那一坐洗那么多碗,我就干不了。他老觉得别人比他强。对修自行车的师傅:你可真棒。他对每一行都觉得不得了,真心的。我爸觉得他能干的咱干不了,人家就很高。

“他说这辈子谨小慎微,不敢干的事儿,儿子都替他干了”

只言传身教 不勤奋读书让父亲失望

法晚:阎老勤奋、爱读书,你这方面没有随父亲?    

阎宇:我觉得我让我爹最失望的就是勤奋这事。我父亲太勤奋了,他4岁就上学,爷爷督促得也比较严,再加上他之后的军旅生涯,一直有一种上进的氛围。当然他比一般人更勤奋。人家都说他今天能到这个程度,全是靠他自己换过来的,一直到85岁都在学习。

但是,我想,可能这个习惯6岁之前得养,3岁之前我在沈阳天天不是打就是闹。6岁之前在幼儿园也没怎么看书,6岁之后跟着他。他老说你得多看书,把咱们家书都看了,这句话他真是说了一万遍。没办法,现在想想很辜负他。

他这辈子特别希望我从事写作,他觉得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料,他跟同事说:我儿子要干这个,你们都没饭了。但是我性格坐不下来,不刻苦、不专注,非常遗憾,让他失望了。

法晚:他不见得失望吧。

阎宇:我能感觉到他作为父亲,他真的希望我是能够有成就。

我那时候写过一本书《我的阎肃爸爸》,其实他很喜欢这本书,他说你要再写两本书,我就推荐你进作协,这对他来讲是空头支票,但他这辈子就开了这么一次。他说咱俩就是大仲马、小仲马,这是他原话。说实话,他离大仲马还有距离呢,甭说我离小仲马了,差距太大。但是他能说出来,我觉得真是……

只是觉得太遗憾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辜负老头了。

法晚:但是老爷子还是很以儿子为荣吧?

阎宇:他有时候会跟外人说,我这一辈子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所有不敢干的事,我儿子都替我干了。

我记得2010年前后,我陪他上北京台做一个节目,节目里我说我突然意识到,我跟老爸的区别就是我们从小有小聪明,他是聪明加勤奋,所以就成了有成就的人,我就是非常普通的一个普通人。我爸一听非常不高兴,他就有点急了。因为我小时候老自以为是,狂妄得不得了,而我一旦说自己太普通,他就觉得难受了,有点伤心。他宁愿我狂妄。

“他不是单纯的父亲,有几个爹能让孩子乐几十年"

过三五年会难受 我到现在没觉得父亲走了

法晚:老爷子走了以后,你会不会经常流泪?

阎宇:他病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流泪,发言稿我在家念一次,流一次泪。守灵的那几天,夜里头当然还会伤心,走的那天因为我身边人特别多,我这个人的习惯是当着人不流泪。可是,抱着骨灰盒上车只有司机,那个时候掉眼泪了。

那个时候很伤心,下不了车。我没想到那么近,开车抱着骨灰去安放骨灰的堂,感觉很快就到了。

法晚:上次事迹报告会你写的文章特别感人,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父亲说吧。   

阎宇:是啊,你不可能搂着他说我爱你这些话。他应该知道我跟他是非常好的,但是我从没有表达过。

我特别想跟他说,我们非常感激他,也非常爱他。他尤其是对我恩重如山。

法晚:现在想起他来有没有觉得还没走?

阎宇:对,没错。我到现在也没觉得他真走了。我猜我一定是等到三五年以后,几年以后我才可能更难受。

他刚刚住院,就觉得哪天能回家,突然昏迷住重症病房了,就觉得还能住在东楼多好啊,住在东楼起码能说话、聊天、下楼。等到他走了,就觉得你哪怕重症的时候,躺在那还有温度也行啊。到最后我守灵,六天在灵堂,到最后两天超级留恋,就希望这个灵堂一直留着也行啊。就好像有灵堂在,老爷子就在。但是按规矩我们那天送他的时候这灵堂必须拆了,对这个灵堂眷念得不行。但是到现在每天还是大量的信息,大量的朋友问候,大量的这些事你还蒙着呢。

我觉得过个几年,就会想这个老头。因为他不是单纯的父亲,特喜欢他,你要是跟他生活一阵子会特喜欢这个老头。

你跟他四五十年你乐了四五十年知不知足吧,有几个爹能让孩子乐几十年。这个哥们动不动就让你哈哈大笑,你够不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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