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近日又读了她的新著《神圣家族》(原名《云下吴镇》),明显感觉到叙事所发生的变化。如果说前者是以“非虚构”进入读者视野的话,那么,这一次则打开了虚构的魔盒。
所谓“神圣家族”,是指生活在吴镇的一群乡镇居民,他们已经不再是依附于土地的农民,也不同于在城市出出进进的农民工,他们居于二者之间,日子是相对安稳的,眼睛望着都市,身子还困在农村,精神世界则显得狭小而逼仄。因此,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的叙事,就很像一篇寓言,并带有象征的含义。阿清追逐那块云,他看到,在吴镇和云朵之间,有一道道闪闪发光的云梯,他向着那云梯奔跑,云梯就在前面,就在不远的地方,那光就要照到他身上了,可是,无论他怎么跑,就是跑不到。接着,他爬到门前的老槐树上,安了家,就住在树上,让一心想砍树建广场的村支书无可奈何。他站在树上,看到了吴镇现实人生的另一面,在树下不容易看到的一面,尤其当他发现令人敬畏的吴镇的“定海神针”阿花奶奶的真相后,他绝望了,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不见了。
长大后的阿清凭借读书离开了吴镇,但他在自家院子里留下了一棵树,那是从他屁股里长出来的一棵槐树。我怀疑这是作者关于自身的一个寓言,也是一个关于生存环境与人的精神成长互为条件的寓言。这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叙事文本所呈现的现实的可信度,很显然,她的叙事是文学的,虚构的,但叙事的根基却扎在深厚的生活土壤中,那棵从屁股里长出来的槐树暗示给我们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的目光主要投向了镇上的知识群体,而不是像前两部作品那样,更多地关注扎根故土的农民和暂时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漂泊的农民工。在这里,她把这个群体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聚焦给我们看,就像阿清在树上俯看世相一样,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经历过更多现代生活体验的知识分子,作者获得了一个新的立足点,视野也更加开阔了,她因此更能体会吴镇这个知识群体当下的艰难和尴尬。毕竟,她曾经拥有与他们一样的前世,如果她不曾离开这里,她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过着与他们一样憋屈的生活。
书中有一篇《明亮的忧伤》,透过海红的视线,我们看到了“一个形象正在坍塌的场景”。明亮作为这个形象的表征,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他和海红都是乡村青年教师,明亮教中学,海红教小学。明亮喜欢海红。海红在他心里与纯真有关,与青春、梦想有关。乡村中学的生活条件是极恶劣的,学生对读书并无太多兴趣,作为一个教师,他很难从中得到必要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他的自学考试亦连年失利,但他并没有沦落,没有绝望,还保留着“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之气。那是因为他心中还有海红,而海红代表着文学理想,甚至不仅是文学,还是远方,是不可能的生活,是另外一个世界。
分手前,他把珍藏多年的海红的照片还给了海红,这是否意味着他将告别作为内心镜像的那个海红,去拥抱平庸的、世俗的人生呢?无论他将如何选择,似乎都已经太晚了。而海红,在失去了那双注视她的忧郁而哀伤的眼睛后,她只觉得,无依无靠的亘古的孤独正紧紧地包裹着她,越来越紧,直到窒息。
至此,我们再看《神圣家族》这个书名,就有了一些反讽的意味。而梁鸿既然把吴镇的这群知识分子作为叙事对象,她的感情其实是复杂的,有同情,也有失望;有无奈,也有愤慨。我甚至想到鲁迅先生在谈到《红楼梦》时说过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我想,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能够深刻领会和体察这些人物的内心冲突和精神焦虑的,独梁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