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和我们一样虚荣的时代。不同之处在于那个时候,自我展示仅仅属于少数手艺人。
在这个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年代,怎样才能更好地自拍?一是不要背对光源,否则图像会花掉。再就是尽量把手机举过头顶,因为俯拍的效果通常较萌(于是自拍杆有了用武之地)。在莫里茨伯爵府美术馆,一个名为《自画像,荷兰黄金时代的自拍》的特展上,该馆负责人艾米莉·戈登克尔这样现身说法。做为这个展览的策划人,她的创意相当讨巧;不但迎合的当下的流行话题,而且不乏宽容的讥讽。对此,任何一个参观者都能心领神会。你会发现,我们每天在社交媒体上表现出的自恋和虚荣,同样表现在历史上的艺术巨匠的笔下。不同之处在于那个时候,这样的自我展示仅仅属于少数手艺人。
海牙这家展馆,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荷兰十七世纪绘画收藏,其中包括维米尔的《代尔夫特风景》,还有被称作“北方蒙娜丽莎”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此外还有法布里修斯的《金雀》,该画近年因为唐纳·塔特的同名小说声名暴涨。而上述特展又把法布里修斯的自画像,置于聚光灯下。画中,这个三十岁上死于代尔夫特城大爆炸的天才,一副后世文艺人士才有的波西米亚范儿——衣着松松垮垮,敞心露怀,而且刻意强调自己的胸毛。这在三百多年前,荷兰这样一个加尔文派清教社会,显得十分叛逆。展览告诉我们,他的授业师傅伦勃朗,就以这样一种不衫不履的随意形象示人。这其中的师承关系,显然不光表现在画技方面。对于自画像这个画种,伦勃朗似乎有着特殊偏爱,从少年时期直到成为破产的糟老头子。阿姆斯特丹国立美术馆,就有一幅他少年时的自我写真,面目清瘦,头发蓬乱,让人想起诗人兰波。
当年多数画家的做法,更像彩色胶卷尚属奢侈品的年代——穿上最好的衣装,从蕾丝袖口到花饰宽领,然后摆出戏剧化的姿势。总之,要显示出不管是否真正具有的身份。那个时代的荷兰,已经是一个商业社会,在职业圈里,自画像带有名片和简历的功能,除了展现技能,更有助于推销形象。当时的成功艺术家,已经脱离匠人的卑微地位,开始成为明星,甚至享有跨国影响力,如伦勃朗。他的形象也是市场上的抢手货。对于一般画者,自画像虽不能直接出售,但具有样品功能,经常有助于销售。展览上最醒目的作品之一,出自埃迪特·莱斯特之手。她也是该展所有作者当中唯一的女性。她在画中也是贵妇般的盛装,背景临摹了她本人早些时候完成的另一幅作品,一个小提琴手的画像。她的自我描绘,给人一种开淘宝店的感觉。虽是一副执笔作画的形象,但可以肯定她在工作室中一定不是这幅装扮。
画面中的莱斯特,左手托调色板,右手持画笔。因为没有证据说明她是左力,可以相信她绘制此画时,使用了两面镜子,否则画面中的形象就会左右颠倒。考虑到当时玻璃镜子属于极为昂贵的奢侈品,拥有两面镜子的画家,一定获得了商业上的可观成功。虽然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维拉斯凯兹的作品中,都出现过自己的形象,丢勒、范·埃克甚至让自己成为画中的主角,但只有在十七世纪的荷兰,自画像才成为一个画种。究其原因,一是画家的社会地位上升,开始具有身份的自觉。其次就是玻璃镜子开始在欧洲的中产人家普及,否则画家也就不会拥有自我观照的基本工具。
《自画像》的展厅布置,有一点颇见巧思,即在室内每一道悬挂画作的墙体背面,都是一面等尺寸立镜。这些镜面同时反射出前一面墙上的作品。除制造出迷宫般的视幻效果,还允许观众把自己的映像,连同那些名画的倒影,摄入手机镜头(请事先关闭闪光灯)。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展厅的设计师自称灵感来自凡尔赛宫的镜厅。玻璃镜的制作工艺,就是在十七世纪的法国取得突破。那个绝对君主专制政体的国家,喜欢集中资源办大事,于是那个挂满巨型镜子的花饰大厅,成为波旁君主接见廷臣及各国使节的地方,借此展示自己的高科技成就。那是一个和我们一样虚荣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