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感谢时间,我们痛恨时间

2015-11-05 11:18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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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剧照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放映的大部分时间,黑洞洞的影院里,只有明晃晃黄色的沙漠。这样的美异常沉厚、空旷与孤独,一度令人想起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的《德州巴黎》:人走在旷野里,四野茫茫,而不知前路。

导演李睿珺出生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罗城乡“花墙子村”,村子附近即住着裕固族人——这是他拍这个故事的源起。裕固族的名字意味着“富裕”和“稳固”。电影于此像是一个反讽。

片中沙漠的美不是纯风光的美,而是大地裸露出肌肤的自然纹理之美——与其说它是光影的艺术化再创造,毋宁说它属于导演对于真实的残酷呈现。两匹不语的骆驼,两个有嫌隙的孩子,于沙漠上且行且停……在远景和俯视的镜头语言之下,他们很小,像被世界抛弃了——显然这些都出于摄影师刘勇宏有意的追求。

这部影片和别的导演的作品自然不同,即使与李睿珺自己的上一部长片《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相比,也不属同一个风格和同一个量级。电影最可贵的地方是它的气质好。导演也更准确地知道每一个镜头,他想要的是什么。

电影开始不久,当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明亮的忧伤贯穿了观众的心——这是通过两首裕固族的摇篮曲发展出来的原声音乐,配乐伊朗人佩曼·亚丹尼安(Peyman Yazdanian)曾是阿巴斯多部电影的合作伙伴。音乐的抽象和情绪化,弥合了观众在电影幕布上通过实体观察所留下来的那些情感缝隙,如水填满渴望的河床,带着略略的忧伤。

电影讲的是一个寻找的故事。弟弟阿迪克尔和哥哥巴特尔跟着爷爷生活和求学,爷爷在一天猝然去世。暑假来临,弟弟和哥哥决定骑着骆驼,沿着河流的方向去找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在这部对民族生存环境充满深情的电影中,爷爷可以认为是旧时代和传统游牧民族的一种象征。当他面临地下水被耕种业过度开采,请人打了25米深都打不出水来,而草原的荒漠化又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羊群全部卖掉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沉重的。电影开篇时,戴着红头巾的父亲背对观众骑在骆驼上的画面,俨然是一个从剥落的历史壁画中走来的裕固族代表,而在爷爷卖掉羊群时,爷爷留给观众的是一个骑着白马的背影。这与开头时父亲的背影恰恰形成了一种对照,而后一个的背影更加令人心酸。

他骑马站在高坡上,可以想象他的手里正捏着一簇羊毛,目送满载羊群的卡车在黄沙中远去。这时他唱起歌来。导演也许想告诉我们:他送走的乃是整个民族的历史。

沙漠中的行走在片中占据了大量的时间,沙漠戏完全用两个孩子来支撑,尤其是这种不靠过度表达与表演,有大量的内心戏的影片,李睿珺完成得很好。(据说为此他特意在开拍前两个月教孩子们学说自己民族的语言,以及骑骆驼。可见在影片最后才被淘金大潮席卷的这首民族哀歌,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

两个孩子因为性格和身世不同而创造的隔膜,以及目的地是否可以到达的疑问,为本片提供了推动的张力。他们途经一个几近干涸的地下河、一个废弃的村庄、一个呈现了历史和现实图画的窑洞、一个自己家过去住过的“黄金草原”、一个翌日即将搬走的喇嘛庙,导演合理地把它们编进故事,并没有显得刻意。我想这完全属于前期剧本准备扎实的成果。

这些看似在同一个维度上对“历史不再”的反复描摹,没有陷入过度感伤,却恰恰构成了一种情节建构和美学营造上的参差。像是布料颜色的搭配,浅灰,中灰,深灰,烟灰,浅黑、亮黑、深黑……纯净统一却不呆板。可是白马的意向在我看来却略有累赘之嫌。一开始它是爷爷的乘骑,后来它被孩子们放逐,之后它又出现了若干次:沙漠里海市蜃楼般出现的四僧一马类似白马驮经的场景;白马夜探;洞窟张骞出使西域;庙中玄奘西游的壁画……它每次出现的含义并不统一,这分解了它的力度,反而使整个意旨有些散缓不收。

当然,沙漠中骆驼去世、白马夜探、探测气球的三段,拍得异常丰美和飘逸,带来了“奇峰突起”和“现实魔幻”般的观影感受,好像三首小令。这三段的表达也充分体现了李睿珺的导演功力,使人对他以后的作品充满期待。

在李睿珺之前的三部长片中,也可以看得出,他的视角愿意更多地从老人和孩子出发。老人在今天意味着和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已经脱节(如《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的老人,一心想被土葬),而孩子则似乎象征着这个时代中那些还没有被彻底玷污的心灵。

小津安二郎的《我出生了,但……》中,两个孩子看不懂“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对“同学的父亲”(父亲的上司)低三下四,片尾他们却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局。《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的巴特尔和阿迪克尔,也一定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去放牧而选择淘金,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必须跟上父亲前进的脚步。

在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迈开大步走。一开始是阿迪克尔先看到了工厂,随后父亲跟上来。他对此已经看惯,因此熟视无睹,他超越了儿子向前去,戴着他标志性的红头巾。他们三人,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步伐坚定,似乎连悲怆也来不及。儿子们手里的骆驼并没有呈现在镜头中,镜头里只有两根缰绳——而它们像是两根累赘。

这使我想到柳永的《八声甘州》:“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讲的也是两个孩子,他们根据一张大树的相片,去寻找也许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亲。路上他们经历磨难,片尾他们划船到浓雾里去。《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同样也是一次关乎“水草丰茂”的家庭梦想的寻找之旅(同时也为了让爷爷的灵魂回到草原),结果也换来同样的失落。

结尾处这一段路,和沙漠里的漫漫征途,七天六夜相比,完全微不足道。可是它的目的性是那么值得人忧伤。

李睿珺在谈到《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时说:“她不矫饰且清澈如水,我无心靠她赚钱,如果有此目的,我不必做这样的电影。”

观影中,我的左前面,隔着一个过道坐着一个穿衬衣戴眼镜的青年人。看侧面身形高大,斯文魁梧。在观影的过程中,我偶尔会听到他在黑暗中用手捂着嘴,发出低低的哭声。我不知道他的泪点是否同我一致。我只知道在这部关于寻找的电影中,我们最后都空手而回。

我在想,那些最应该反思的人,他们会反思吗?

我们感谢时间,又痛恨时间。我们感谢进步,又痛恨进步。我们就在这样的矛盾交织中,看着剧场的灯光亮起来,却被失落扔在原地。

责任编辑:王健岚(QN0029)  作者:张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