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遗产
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初,即庄严宣告他的办学理念:“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悉听其自由发展”。经蔡校长一番倡导,北大气象一新,俨然被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生命水。这就是蔡元培以大手笔为北大打下的精神基石,这大手笔源于他的大胸襟,有大胸襟方有绵延至今、蔚成风气的大气象。
在今日,红楼早已为别家占用。现在北大所在的燕园,原是燕京大学校址,却也是别人家的房子。现今燕园的新旧房子当然都不是蔡校长盖的。蔡校长没有为北大留下“房产”,他留下的是精神,是与世长存的北大精神。不管北大栖身何处,宽宏博大的北大精神总是绵延不绝地流淌着。这种精神在每一个北大人的心灵深处奠定无形而不朽的基石,这是蔡元培先生为北大铸造的千秋大厦,也是前人为今人留下无价的精神遗产。
1937年北平沦陷,北大南迁长沙,与清华、南开共同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长沙告急,又西迁昆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避难途中,衣食尚且不保,校舍云云,未免总是奢想。而联大师生却是一路弦歌前进,千里跋涉,风餐露宿,依然书声琅琅,歌吹遍野,浩气干云。这真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艰难岁月,为挽救危亡,千余师生投笔从戎,远征印缅。硝烟弥漫处,科学民主的旗帜依然飘展迎风,在遥远的边地谱写了可歌可泣的新乐章。起初是抗击法西斯侵略者,后来是求自由、争民主,联大师生的身影始终跃动在艰难岁月勇猛行进的行列中。
维护学术尊严
一方面是笙歌弦诵,一方面是秉烛夜读,充耳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居陋巷,简衣食,联大师生也从来没忘了书窗外的风雨雷电,他们把天下事揽入胸怀。腥风血雨的岁月,李公朴倒下了,闻一多悲愤陈言:“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他的《最后的讲演》惊天动地,他真的一去不回。他们的鲜血染红昆明街头,他们唤醒了更多的人。但即使是那样惨烈的年代,战争在远处进行,诗歌依然从容地在这里传播、生长。记得当年,冯至从乡下步行进城讲课,数十里乡间小道,行走间吟成一本精美的《十四行集》。其间有战争烟云,亦有人生哲理,展现了诗人的清雅情怀。悲愤之下,文雅的诗人难免发出《招魂》那样愤激的诗句:“正义,快快地回来!自由,快快地回来!光明,快快地回来!”
为了投身世界反法西斯大决战,师生们穿上军服,背起武器,与史迪威将军一起深入印支半岛的热带丛林,协同盟军作战。野人山受困,滇缅路急行军,队伍中就有年轻的联大诗人穆旦和杜运燮。为了中国明天的航天事业,从联大低矮的屋檐走出了后来的诺贝尔奖得主,以及两弹一星的元勋。这就是处变不惊、从容儒雅的北大人。
我常想,要是说蔡元培创造了一个追求思想自由与学术独立的时代,那么,马寅初就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维护者和践行者。1918年11月,北京大学在天安门广场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结束,李大钊发表《庶民的胜利》的讲演,蔡元培的演讲是《劳工神圣》,马寅初的讲演是《中国之希望在于劳动者》。可见在当年,蔡元培和马寅初就已是心灵相通的“战友”。马寅初1951年出任北大校长,他以潇洒涵容的姿态治理学校,延续和守护着蔡元培倡导的北大精神。
和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马寅初面临着一场更加艰险的挑战。一席“新人口论”的忠言,遭到了有组织的围攻。在批判马寅初的口号声中,三角地贴出了“我们不要这样的校长”的大字报。马寅初孤身应战:“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黯然落幕的马寅初时代,留下了令人唏嘘的记忆。王瑶先生后来沉痛地告诉笔者,他为自己当年在要求罢免马寅初的大字报上签名而深深愧悔。
岁月如河,浸漫无际。有些人走远了,有些人加入进来。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是庄严而沉重,明亮而美丽,创造,建设,坚持。有学者曾严词指出北大如今的“精致的利己主义”。在北大,其实并不断然拒绝“利己”(当然不必“精致”),但总是把“利他”置于“利己”之前。言谈之间,不觉两个甲子就这样过去了,“振兴中华”的呼声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