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儿文化主要得益于两个方面的涵养:其一,北京作为千年古都,政治文化中心,得天下英才而聚之,遂有士大夫文化的滥觞与流布,其文脉可谓源远流长;其二,清朝统治近300年,实行旗饷制度,俗称“铁杆庄稼”,旗人除了当兵披甲,不得务农经商,亦不得科举入仕,安坐而仰食,久而久之,固然腐化了八旗铁骑,却也养成一种闲适、随性、精致、温厚的京城文化;两种文化的合流与交融,形成了北京特有的古老厚重、博大精深的文化氛围。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由这里发生的,但北京敦厚宽容、平和幽默的文化底蕴,不仅将新文化融入萧散悠远的古都韵致之中,而且,古都文化与新文化的相得益彰,更营造出一种兼容并蓄的人文气息,与俗中见雅、雅不避俗的审美趣味和情致,浸润与滋养着这座城市的居住者,成为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
张恨水自24岁入京,除抗战期间离京赴渝,他的人生有半数是在北京度过的。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建功立业,直到终老于此,对北京可谓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这里固然有他的事业,有他的读者,但不可否认,北京的文化气韵吸引着他,即使远离北京,住在重庆南温泉那些年,魂牵梦绕的还是北京的花草、胡同的叫卖声,或厂甸的书画、北海的景致。这期间他的散文集《山窗小品》和《两都赋》,以及小说《巴山夜雨》,都融入了他对北京深深的思念。张恨水是个颇有才情的外省青年,一直向往着名士才人优雅的闲情逸致,而不新不旧的北京恰与他所自称的“不新又不旧” 相契合。只有北京,才给了他尽情享受文人雅趣的机会和条件。难怪这里让他流连忘返,乐不思“皖”。
且看他的雅趣——
一 皮黄乡里嗜犹深
初到北京之时,他还是一介贫寒的书生,那时他住会馆,每月只需十元钱,房饭两项便安排妥当。闲暇之余,如果尚有余裕,他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当初,有两件事是他最感兴趣的,一是听戏,一是读书。旅京不久,他就曾有过一次“豪举”。多年后,他回忆:“一天我在交过房、饭费后,只剩下一元现大洋了,这一块钱怎么花呢?恰巧这时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个人联合上演,这当然是好戏,我花去了身上最后一块现大洋去饱了一下眼福耳福。”
张恨水是安徽潜山人,京剧就发源于此,著名的二簧腔就是从这里流行的吹腔、拨子演化而成的;所以称作二簧,是因为演奏时需用两把唢呐而得名。他曾提起:“昔有观潜山风水者,谓该县出三十六把黄龙伞。但龙气不足,将流于假。于是至清中叶,业伶者群起。戏台上故多帝王,潜山之黄龙伞,遂尽走上戏台。”这固然只是一种传说,但“据旧京潜山人调查,昔四大徽班北上,伶人十之八九为安徽籍,潜山人尤多”。譬如,号称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程长庚,以及后继者杨月楼,都是潜山人氏。张恨水为此而颇感到有些自豪:“愚尝有一闲章,文曰程大老板同乡。” 他既这么说,无非是想表达,与程大老板同乡是可以标榜的。由此可见,他的迷恋京剧,可谓渊源有自,不是没有来历的。
然而,看戏是要花钱的,虽说那时的他,一人独“漂”北京,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除以半数汇家供甘旨外,而衣食所需,绰有余裕”。 即便如此,要是由着他的性儿看戏,怕也难以尽欢。所以,有时他也不得不看“蹭戏”。当初他借住的歙县会馆,对面即江西会馆,那些宦囊既饱,无所事事的士大夫,偶值喜庆,必在此举办堂会。张恨水觉得,这是看“蹭戏”的最佳时机,“故江西会馆有堂会,予必作不速之客”。不过他说,千万不要“贸然而往。大抵夜间十一二钟,酒宴早罢,贺客暂稀,于是峨冠博服,从车马中从容步入。门禁(大概为步军统领所辖之游缉队)者目逆而送之,以为客也,漫不过问。及入戏场,则豪竹哀丝,好戏方登场。主人间而觉者,明知为知音之客,亦安之若素焉”。
当然,值得花的钱还是要花的。他很明白:“人生有一种嗜好,要多花一些钱,也要多耗一些精神。” 所以,为了梅兰芳与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他曾经“大破悭囊”,花十块大洋而一看再看。“虽然还是做了两回二等看客,已觉是尽力而为”,即便如此,他仍然表示:“若有相当的机会,我还可以花五块钱”。他对北京伶界每年的窝窝头会,也很推崇,因为届时可以欣赏平常不易见到的名伶合作之戏。他记得有一年:“全部群英会,则裘桂仙饰孙权,程继仙、姜妙香合演周瑜,郝寿臣饰黄盖,萧长华饰蒋干,侯喜瑞饰曹操,马连良饰孔明(本鲁肃为重,兼祭东风,则孔明不弱矣),谭富英饰鲁肃。” 这样的演员阵容,若在平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大约“民国十年(1921)前,头等池座,仅售五元耳”。
张恨水对京剧的痴迷,还表现在他很用心地学习戏曲知识,虚心求教,随时探讨和研究。他说:“不才虽不懂戏而酷嗜皮黄。因是工作之余,在十二点钟附近,必有一度戏学之讨论。议论风生,每不知东方之将白。” 身边的同事,或为老戏迷,或为名票友,或熟于坤伶掌故的,都是他的老师。他写了很多谈论戏曲的文章,常在《明珠》、《夜光》两副刊上发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他谈到《旧剧中的琴与箫》,就认为,剧中该用古琴的地方而用三弦或月琴,或该吹箫时以笛声代替,都是不够严谨的。他以《空城计》和《浣纱记》为例,前者诸葛亮在城楼弹琴的时候,场面上用的却是三弦或月琴。古琴发音“非常之俭朴与清缓”,而三弦或月琴,“音调非常地急促与繁复,和琴韵恰好成反比。有些没听过琴的人,以为琴音就是如此,岂不大谬”?后者伍子胥上场,手里拿的是一管洞箫,而“吹的时候,场面上用笛子代,也是很急促的”,和婉转的箫声完全不同。“而且伍大夫当日吴市乞食所吹的箫,并不是现在的箫管,乃是排箫。排箫是许多竹管列成一排,捧着吹的”。
张恨水对于京剧中慢板的过门也有自己的看法。他绝不赞成新文学家“废皮黄去胡琴”的主张,以为“令人笑破肚皮之事也”;但他认为,皮黄慢板的某些过门,“实属太长”,不妨加以改进。他以《四郎探母》坐宫一场为例:“杨延辉叫板后,一人静坐台上,等第一过门拉完,始唱杨延辉坐宫院。在此中间,不能做表情,又无其他角色可资陪衬,虽名伶亦不得不呆若木鸡,实无味也。”于是他建议:“愚以为胡琴过门,不过调和音节,及令歌者稍一换气,实无拖长之必要。” 至于旧剧的剧本,张恨水则更多指摘,比如《花田错》一剧,他 指出,花田会上,刘小姐指使丫环春兰向卞玑索买字画,卞玑当场挥笔写就,事情尚在常理之中。及至卞问何以为题,春兰答曰:就以我们小姐为题罢。他难以接受:“世岂有如此大胆丫环,让卖春联一流人物,当面题其小姐耶?”再看卞所题之诗:“三月里天气艳阳春,花田会上遇美人,桃红柳绿来相衬,燕语莺啼动人情。”这让一个精通诗艺的人近乎崩溃,他叹道:“妙哉诗乎,而有八字一句者。”而且当面调笑一位小姐,竟在人家的扇子上,大书曰遇美人,真“可谓第一号大胆拆白党”。他言道:“此时小姐有一分羞耻,当亦不忍受,而尚一字一字念之曰:好是好,就是没有落款。刘小姐,亦大不客气者矣。”而落款则更有讽刺意味:湖广湘乡甲午举人卞玑题。他笑问:“举人作出这等诗,这等诗尚能叫小姐动怜才之意,演出一本《花田错》,天下事岂非有真不可思议者乎?”
类似的指摘,他还曾挑剔《审头刺汤》中于情于理固不可通者;他比较梅兰芳与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了然于二者各自的优劣;即使是最为他所推崇的《霸王别姬》,其中也有瑕不掩瑜之处。可以说,他对京剧,真是爱之深,责之切。有些话,可能得罪人,却不得不说。他直言:“旧剧词句不通,固吾人所憾者。” 因此,他极力主张改良旧剧,特意在报上开辟专栏,讨论旧剧如何改良。当时,经过改良的新编本戏数量是相当可观的,他注意到,其中有两种倾向,不能令人满意:“一种加许多新名词,令伶人向观众致训词,使人闻之浑身肤栗。一种则风花雪月,堆砌成篇,普通人闻之茫无所知,亦为不通之事。” 至于旧戏舞台布景,他也认为“非根本改造” 不能解决问题。他很欣赏梅兰芳的《俊袭人》,甚至称它为“旧戏里面”的“一种革命”,“虽不能十分完善,然而场面移至幕内,戏台上去了上下场门,不摔垫,不用饮场,场上不断人,这都是旧戏极不堪的事,而能免除了”。
有一天,他与编剧齐如山先生偶遇,便问道,既然《俊袭人》很有成绩,为什么不跟着编下去呢?齐如山先生回答:“很难。你要知道,角儿要露,他们场面上也要露露。我们这不过是一种试验,不是畹华,旁人还办不到呢(指场面通不过)。” 张恨水听了,“未免爽然若失,知道我们提倡的旧戏改良论,实在是件不容易实现的事”。
张恨水喜欢听戏、看戏、聊戏、评戏,却因为左嗓子,唱起来不搭调,轻易不唱戏。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跃跃欲试,很想过一把戏瘾。
在朋友和家人的记忆中,他至少有过三次登台“票”戏的经历。
第一次是民国二十年(1931),武汉大水,北平新闻界发起赈灾义演,地点在湖广会馆,张恨水在《女起解》中饰崇公道。第二次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前后,据左笑鸿讲,一位新闻界同仁为其母做寿,在宣武门外江西会馆邀了一台票友戏。朋友们发现,张恨水的大名赫然排在了戏单的中间位置,标明他将出演《乌龙院》中的张文远。《乌龙院》本是一出生旦并重的戏,若是老生名气大,就由饰演
江的演员挂头牌,若是旦角名气大,就由扮演阎惜娇的演员挂头牌,总之没有丑角张文远挂头牌的道理。这回却是张恨水三个大字在中间,下面两行小字,分别是生、旦的名字。这固然表示主人对张恨水的敬重,却也破天荒地打破了梨园行的行规。据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中,张文远出场了,那几句“四平调”,竟是一句一个好,至于唱的什么,谁都没听清楚,全都淹没在掌声和叫好声中了。这场演出还有两个插曲值得再记一笔。一个是生旦临场“抓哏”,当宋江说出张文远的名字时,旦角故意说:“张心远是谁呀?”张恨水原名张心远,是新闻界同仁都知道的,这一改,博得观众一笑。演宋江的票友心领神会,答道:“乃是我的徒弟。”旦角又问:“我听说你的徒弟是有名的小说家,你怎么没名啊?”这一问有些唐突,台下观众都很紧张,不知宋江怎么回答。没想到这位老生回答得很机敏,他说:“有道是,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师傅啊!”于是引来哄堂大笑,成了第二天报纸的大字新闻。
再一个纯属恶作剧。因张恨水在台上一直一瘸一拐的,戏演完了,左笑鸿问他什么原因。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天,左笑鸿又提起此事,张恨水有些无奈地说:“真是岂有此理。因为不懂后台规矩,有人恶作剧,在我的靴子里放了一颗图钉!”最后一次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九月,北平新闻界庆祝“九一”记者节,张恨水参演《法门寺》,为其中四大龙套之一,另外三个则分别由中央社北平分社主任丁履进、华北日报社社长张明炜和北平日报社社长季廼时扮演。因张恨水当时是新民报北平分社社长,便有四大社长出演四大龙套的说法;又因其他三位都是近视,都戴眼镜,张恨水虽然平时不戴眼镜,这时为了求得一致,也找了一副眼镜戴上,又有了“眼镜龙套”的称呼,引得台下掌声笑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