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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写作黄金期“回望”故土

2025-09-14 13:19 解放日报

作家胡学文人到中年,在写作“黄金期”终于动笔写下最熟悉的乡村,回望他记忆深处的人与事。仿佛完成了这项人生议题,他才可以开启新的文学远行。

43万字的长篇小说《龙凤歌》,是一曲为亲人、为自己,也为读者而作的“长歌行”,有关传统乡土,也有关情义与温情。这部作品不同于任何乡村文学,农村生活在胡学文笔下真实细密又如梦似幻,像是一幅笼罩在轻烟薄雾中的唯美风景画,让我们透过四代人近80年生活的时间缝隙,感知时代的洪流与人性的力量。这是新阅读时代,作家馈赠给读者的一份质朴的礼物。

“打月饼”写尽乡村情义

在乡村的人情世故面前,主人公马秋月的母爱也得让步

读书周刊:不知是不是因为快到中秋节了,《龙凤歌》中主人公马秋月为孩子“打月饼”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既精彩又揪心。20世纪60年代,对于这么困难的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做一锅月饼,要走一天路去亲戚家借油,还要托人情向供销社赊红糖,巨大的经济“透支”才做出20个月饼,马秋月又将它们分送亲戚,最终孩子只吃上一两个。您为何花如此多的笔墨详细写这件事?

胡学文:我写“打月饼”的故事,有好几层意图。一是写马秋月的母爱,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寻常事,办成也是很艰难的,但不管多艰难,她都要为了自己的孩子去做;二是写物质的匮乏及这种环境下的人情世态;三是通过分月饼,进一步写人们对情义的看重。在情义面前,马秋月的母爱也得让步。

读书周刊:是啊,中国人重情义,这一点在乡村、在您的故事中尤为明显。

胡学文:特别是过去的乡村,人的情义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也是我们的文化基因或文化传统。就像关羽,因为他重情重义,在民间和庙堂都备受推崇,渐渐由人至神,至今许多地方都有关帝庙。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基本是乡土社会,礼法之外的道德标准更具评判价值。比如评价一个人,会说他值不值得打交道,薄情寡义者会被唾弃和孤立。这应该也是所有生物最宝贵的特质。蒲松龄笔下的狐妖鬼怪那么受人喜欢甚至心疼,原因就在于他们重情。

读书周刊:您曾经生活的乡村也是这样?

胡学文:是啊,在我生活的河北沽源县的村庄,人与人、户与户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没有乡邻就没法生活。每年春季,家家户户都要抹房,就是给没有瓦的房顶抹一层泥,这件事需亲戚和邻居相助,他们中有些人是我家约来的、有些是主动加入来帮忙的。同样,别人家抹房,我父亲也会加入,我稍大些时我也会加入。

每年冬天,家家都要压粉条。压粉条的工具,我们家乡名为“饹饷床”,全村就那么三两件,一户压完后另一户带走。我为了拿回自家的“饹饷床”,跑过六户人家。

我童年对农村的感受,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字,那就是“饿”。彼时我并不觉得苦,反而有许多寻找食物的乐趣。塞外不像江南那般富饶,但也有许多野味,从春天的苦菜、酸柳,到夏天的野葱、野韭,再到秋天的巧瓜瓜,冬天还能捡到被冻死的半翅、麻雀、跳兔等。这么说吧,农村孩子很容易知足。母亲给我和弟弟分炒熟的蚕豆,勺子堆尖一点,心里都感觉极美,感到自己很富有。

现在物质条件好了,一个人不太可能长时间感到饥饿,不和外界有深度往来也可以生活或活着,这样的生活方式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读书周刊:书中的朱光明和马秋月这对夫妇,也是我们城市人无法想象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是一对文艺青年,男的能说会道能拉琴、动手能力很强,女的会画画爱幻想,老年又能创作巨幅剪纸作品,他们经常躺在床上谈天说地、精神交流,这对夫妻基本上算是“soulmate(灵魂伴侣)”,这样的人物真的存在于当时的农村吗?

胡学文:这要从我的写作理念说起。写小说其实就是写人物,塑造个性鲜明、寓意深厚的人物形象一直是我的追求。朱光明和马秋月如果没有这些爱好就成了普通农民,因为这些技能,他们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否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重要,因为小说是虚构的,不存在的存在于小说而言很重要。

但事实上,这样的人不但存在,而且还挺多的。比如我的父亲擅拉二胡、擅吹笛子;我母亲会画画、会剪纸,她的技能说不上有多么专业,但她是享受的;我的七爷是吹唢呐、说呱嘴(呱嘴是说唱类里的韵诵体,如今几近失传)的高手,他还是唱歌高手,常常引来大批听众。只是彼时没有如今的传播手段,不然他也会是网红。

读书周刊:这些内在世界丰富的农村人,最后也不怎么富有,但他们似乎很沉浸、很享受自己的生活。

胡学文:就拿小说里的朱光明来说,他是我所喜欢的乐观、抗打击能力强的人,他的名字也含有此意,他给妻子“画大饼”,和她一起憧憬从未到达过的美好生活,恰是他乐观不屈的体现。说文雅一点,朱光明是心中有光、有精神信仰的人。同时,我也借朱光明探讨环境和时代的重要性,一个人再有本事,也难和大环境对抗,就如那句话,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猪也会飞起来。

那个时代的真实与梦幻

对自然和对神秘事物的敬畏,使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认识自己

读书周刊:我用了几天时间看完43万字的《龙凤歌》,久久沉浸于此。能直接与作者分享阅读感受,真是一件快事。这本小说既现实又魔幻,马秋月梦游追白兔、麻婆子讲离奇的故事、老父亲追逐枣红马等场景,被描述得很清晰又很梦幻,如果用一幅画来描绘,那些画面都笼罩在轻烟薄雾中。您这样写的用意何在?

胡学文:你能沉浸到小说中令我很开心。写作有许多快乐,读者的认同是重要的乐趣之一。

农村里,能看见、能说清的事情很多,但也有许多事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也有某些神秘的难以言说不能解释的现象,比如小说中朱灯的“丢魂”“叫魂”,我小时候就经历过。确实经过大人一番“叫魂”的折腾,我晚上就不再哭闹、能睡踏实了。这对他人没有妨碍或伤害,我们不能归之为迷信。人是要有敬畏心的,对自然的敬畏、对神秘事物的敬畏,这能使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认识自己。

这部小说呈现了两代人的经历,加上“上延下续”,算起来是四代,写时代之变迁、意识之更替。我怕自己太写实了,让小说显得沉闷笨重,所以有意加了些魔幻的东西,既是对神秘事物的探究,也可使小说有轻盈感。

读书周刊:《龙凤歌》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书中翻译的英文名字是ode,是颂歌的意思。以前上海的一本小说《长恨歌》,英文名翻译成“The Song”。但我更喜欢ode的翻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传统的诗歌题材,在浪漫主义诗歌里经常看到这种题材,像雪莱的《西风颂》、约翰·济慈的《秋颂》,华兹华斯的《不朽颂》,本身像一个赞美,提示我们小说在写美好的东西,我可以这样理解书名吗?

胡学文:龙和凤在中国文化里是吉祥高贵的,也是所有人对个人前途及子女未来的期许,所谓的“人中龙凤”就是这个意思。

故事里的朱光明和马秋月因枣红马结下姻缘,诞下一对龙凤胎,他们也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是在那个家庭里,愿望与现实有了矛盾,故事的助推剂由此而生。成龙成凤的实在寥寥,更多的人其实是走在成为龙凤的路上。不是飞翔,而是半飞或欲飞,这是值得尊重的。

小说里也有对人性的讽刺,所以原来的题目是《龙凤图》,显得中性一些。但主体人物的飞翔姿态是我写作的重点,后来听从《钟山》主编贾梦玮的建议,改“图”为“歌”,更加符合我的写作本意。

乡村与城市的文学边界

生活在农村的主人公,精神层面却是一位豌豆公主

读书周刊:从《有生》开始,您就被打上了“乡土作家”的标签,您的乡土小说和别的作家的乡土小说有何不同?

胡学文:(笑)我不介意别人给我定义为乡土作家,这是评论者的权利。

很多前辈作家写过很多关于乡土的优秀文学作品,珠玉在前,高山仰止。当我开始写作,构思时会想侧重点在哪里。不可否认,怎么写很重要,写什么也很重要。因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物资匮乏的时代,贫穷苦难该不该写?我想这不是我写的重点。很多前辈都写过苦难,像杨显惠,写饥饿和苦难能有人写过杨显惠吗?所以我想写精神、写文化。

别人可能会想,农村有文化吗?当然有,只是呈现的方式不同。乡村可能没有多少知识,但有文化。所以写人的精神生活,写几代女性的精神。当然作者没有必要滔滔不绝,应该由读者和评论家来评判,我觉得他们怎么说都有道理,但作者有时候怎么说都不对。

读书周刊:在当代,乡土小说、城市小说和人物命运小说,可能界限不再那么清晰,因为随着农村和城市人的世界观的不断交流,生活方式正在趋同,写作方式是否也要有所变化?

胡学文:界限确实不那么清晰了,一方面是人不再被固定在一个地方,可以流动,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略去物质条件的限制,可以一天换一个地方。一个乡村人,可能几十年都在城市生活,比如我的许多亲戚,在城市打工二三十年,干不动了就返回村庄,他们的子女多半在城市出生、成长、上学,只会说普通话,故土方言是听不懂的。而一些城市人,一年有数月是在乡村度过的,无须劳作,只是生活。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这种“反向奔赴”,本身就是一种互融。

另一方面,城市化的进程拉近了乡村与城市的距离。写小说很大程度上就是写人物,如上所说的人物,如果以户口来界定,可以说得清,若从生活环境来界定,又不是那么清晰。我为什么没把自己的小说定义为乡土小说,原因也在这里。我跟着人物走,人物走到哪里,我便写到哪里。从更大的方面,比如时代发展这个角度说,城市和乡村都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都是快节奏的,相似度更高了。

写作要跟随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变化。至于怎么变,不同的作品应有不同的探索。比如《龙凤歌》上部节奏慢、画面多,下部视角转到城市,我以事件作为叙述的推动力,就是为了让节奏更快一些。

读书周刊:从农村到城市,生活改变了,人的精神层面如何变化?文学评论家黄德海老师对《龙凤歌》的一句点评很有意思,生活在农村的马秋月,精神层面却是一位豌豆公主,您认可他这种观点吗?

胡学文:我认可德海的观点。他在农村生活很多年,他有发言权。

书中的马秋月脆弱而敏感,自己给了自己许多压力,她生了龙凤胎,就怕两个孩子争抢,造成不幸,或者生出来的孩子跟爸爸不像,担心别人的流言蜚语,所有的问题都来自她的精神层面,她的内在就是一个受不了一点压力的豌豆公主。她为了缓解压力、寻找答案,特别热衷麻婆子的故事,以前几乎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神婆,他们都是像麻婆子可以缓解别人精神压力的人。

随着乡村人与城市人生活方式的趋近,乡村人的精神生活也越来越丰富了。一个人家资万贯,另一个人家徒四壁,身份不同,但作为人固有的特质没什么差异,而就精神层面,前者不一定超过后者。小说写时代及社会变迁,人人皆可感知的巨变并不是我关注的,我更喜欢写被他者忽视忽略的细枝末节。

母题同时也是谜题

人生不是玻璃器皿,不可能一目了然,永远有文学的待解问题

读书周刊:有的长篇小说只有某一个作家可以写,比如说关于古琴的《广陵散》,在中国来讲能够写这样的小说的人寥寥无几;还有的长篇小说是任何小说家都可以写的,比如说写父母家庭、日常生活几十年的变迁。《龙凤歌》是哪一类?您写出了别人都写不了的东西吗?

胡学文:写别人写不了的,对作家来说,当然是最好的。有时候我读韩国小说、越南小说,就想看看那边的农民怎么生活。对于大家都可以写的,就看看别人怎么写。现在的作家,尤其是更年轻的作家,其实很少说你拥有的生活和经验是别人没有的,只不过个人的感受不同,所以怎么去写就很重要。

不同的文学作品,与生活的距离是不同的。《有生》和我的距离远一些,《龙凤歌》和我的距离近一些,这是文学和生活的距离。文学和生活可能离得远,但作家是藏在或者潜伏在这个人物身上的,写任何一个人,作家必须要体会那个人的感受才可以写出来。我是个男性,在小说当中我也可能是女性,我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坏人。我说过,要进得去出得来。进得去,才能写得出来;出得来,才能完成角色转换。

读书周刊:您说《龙凤歌》写的是您早年乡村生活的缩影,里面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的“熟人”,许多作家把“自己的生活”作为写作的起点,为何您到中年、在写作的成熟期才写最熟悉的生活?

胡学文:这个问题很好。我年轻时写作,觉得想象更重要、更宏大,对自己更有意义,人生走到50多岁,意识到还没写过跟自己特别相关、特别亲近的人和生活,所以动笔写《龙凤歌》,似乎是对我前半段人生的一次总结,完成了这个“任务”,又可以再度远行了。

当年我写完《有生》,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反而意犹未尽,但《龙凤歌》杀青,我略有些累。虽然不用特意“进到故事里”,但这个熟悉的体系太过庞大、枝叶也更繁杂,我要不断做减法,所耗费的精力和情感似乎更多。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休整一下,写些中短篇小说,暂时没有长篇写作计划。

读书周刊:在您的作品里,有些事情很大,但您的笔触很轻盈,也有克制,文字背后是您对人生的认知方式吧?

胡学文:我对人生的认知始终在变,这和年龄、阅历有关。古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首先强调年龄,为什么呢?因为年龄意味着经历,经历了才有见识或感悟。以前对一些事情始终存在困惑,没有置身其中,仅仅是旁观,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而到一定年龄自然就醒悟了。这背后其实还是见识和感受的问题。

一个人的认知方式,绝不仅仅与自己有关,也与周边的人有关。作为写作者,还与笔下的人物有关。人生不是透明的玻璃器皿,不可能一目了然,只能说部分看明白或想明白,这是文学母题也是文学谜题,永远有待解的部分。

这种认知对文学表达的影响有两方面:一是文学理念上,以轻写重,四两拨千斤,个人以为这样更有力度;二是在具体的人物塑造上,我竭力写出人物的复杂性及其根源。比如《龙凤歌》中的杨疙瘩,他不是良善人,但也不是恶棍,而是体现了复杂的人性。

文学场景有时代新定义

文学的本质不会改变,它为世界贡献了极大的想象力

读书周刊:上个月举办的上海书展人潮涌动,给人很多启发,“阅读+”场景似乎二次定义了“阅读”行为,书卷中的信息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与大千世界感性关联,想象空间又可以带来具身美学体验,而“读者”身份也正在被重新梳理,长篇小说在新的消费场景中是否有优势?

胡学文:据我所知,如今读长篇小说的人依然很多,书的销量可作为依据,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每年都有相当的销量,读长篇小说的读者更喜欢读有价值的文学经典。

新技术给文学作品带来更多新场景,涵盖设计、展览、影视、戏曲等复合型文化体验,我很接受这种更符合现代人审美的协同创新,可以说是一种促进阅读消费的范式跃迁。

但这几年大家一直在说的文学作品“IP转化”是一个系统工程,对作者来说,最根本的还是要踏踏实实写出好作品,这才是小说的终极意义。

读书周刊:您有许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改得怎么样?您希望《龙凤歌》被改成一部怎样的剧?

胡学文:我的中篇小说《大风起兮》《婚姻穴位》《奔跑的月光》《麦子的盖头》等多部作品,分别被改编为电影《跟踪孔令学》《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个勺子》《麦子的盖头》,都跟原著有差别,但好在都没有被“魔改”。

我不怎么参与改编,有时编剧和导演会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仅仅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对方采纳与否,我不在意。这和嫁女儿不同,女儿嫁了,仍是自己的宝贝,而小说改编权一旦转让,怎么改,作者无权干涉。而且小说与影视是不同的艺术形式,按作家的意愿改,可能影响票房。当然,我心里是有期盼的,比如《龙凤歌》,我希望改成一部轻松的正剧。

读书周刊:您认为,未来几年,人类的精神食粮会以何种方式存在?未来的趋势会影响您的创作方向吗?

胡学文:这个不好判断,但可以肯定,和AI是分不开的。科技发展实在太快了,20多年前,我和同事就可视电话探讨过,怎么视、是否可行、需要什么辅助设备,现在看来太可笑了。但不管如何发展,文学不会消亡,阅读的群体仍将存在。而且文学作品是一切精神产品的母体,比如听书、比如影视,不同时期会孕育出不同的新产品,未来还会孕育出更多。

未来的趋势,某些方面肯定会影响我的写作,比如写人与人的交流与交往,“新人”与“旧人”的差别,但作为文学最本质的东西,不会改变。世道人心、命运、情与爱仍是小说探讨的主题。最后我特别想强调的是,文学为这个世界贡献了极大的想象力。

责任编辑:纪敬(QC0003)作者:栾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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