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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诗话中的诗情诗艺(2)

2019-03-15 08:14 文汇报

“诗话”,一种“通于史”的诗学体例

以记事录诗为主旨的诗话之作,其体例也在清代发生了一次跃进,即由康熙中《渔洋诗话》之以本人视听为中心的传统写法,发展为乾隆中由《随园诗话》为代表的四方广为徵诗求话的新写法。此种长篇诗话在乾嘉以后几乎成为写作的常态,篇幅动辄在十卷以上,记录功能亦非同昔比。此是由其所处的疆域辽阔、民族众多、生活五花八门的大国新环境使然也。盖清诗除钟鼎庙堂、渔樵僧道、山川草木、鸟兽鱼虫等传统题材外,又极力着墨于较新的题材,诸如十八行省、藩部四陲,仕农工商、闺阁布衣,乃至怪行丑物、洋人夷器等,巨细靡遗,无一不能吟咏入诗,留下了数量极为可观的当代诗学甚或社会学的史料。

“诗话”作为一种主要“通于史”(章学诚语)的诗学体例,其从北宋《六一诗话》始,至此殆可谓完成。若以现代术语名之,或可称之为“历史诗学”。此时的诗话,在平静地记录当下历史的过程中,顺带也呈现出作者的诗学趣尚。换言之,清人诗学的理论思维,此时已是自然无痕地融入历史记录的取舍褒贬之中了。现成的诗学原理与规则都已烂熟于诗人内心,作诗的主要趣味只在表现性情与生活,相信只要真实地表现即可自具面目而达于独创。诗被生活日常化了,而与此同时生活也被诗形式化了。此种曾经存在过的诗性的生活方式,在清人诗话的记录之中,被空前绝后地、完整地呈现出来了。

诗话的史的旨趣,除了记录当代诗坛外,前人还曾尝试运用此体汇聚一代诗史与一地诗史,如宋人托名尤袤的《全宋诗话》,系夺胎于计有功《唐诗纪事》;明人郭子章辑撰《豫章诗话》等。但宋代与明代都各只此一部,尚属偶见。断代诗话与地域诗话都是在清人手上才被激发出生机的,并蔚成大观,各自形成了相当完备的系列。

以上即是清代诗学的主要内容及其特征。其他如论诗诗之连章体亦有较大的发展,又新创“点将录”一体等,则皆可归入诗评类。三大例要而言之,诗评、诗法自具美学的性质,诗话则偏于历史的性质,合而为一亦诗亦史的整体,虽是最近的形态,也正未出儒家诗学言志言情、兴观群怨的规范也。

清诗话中一些孑遗罕觅的稿、钞本及刻本

有清一代文化繁盛,乾嘉学术臻至传统学术的高峰,诗学自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时间距今最近,保存下来的数量过大,据各家书目著录,几达一千数百种之大数目,虽不无亡佚及有目无书者,但数量仍极可观。拙辑《清诗话全编》“内编”的“顺治康熙雍正期”十册,近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如前所见,我多年来即以《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类小序“五例”之说为据,进而概括为诗评、诗法、诗话三大类。今以编丛书之故,虽尽收诗评、诗法、句图、本事诗、论诗诗、点将录等各体勒为成书之作,而仍以“诗话”统称全书,这是沿用明清以来杨成玉《诗话》、何文焕《历代诗话》等丛书的老例,非用其原义也。

《清诗话》自民国初年由丁福保首辑以来,百年间又有郭绍虞辑《续编》、拙辑《三编》等接踵而行,学术遗泽甚厚,颇为学界与读者欢迎。然皆为选辑,数量仅占已知现存总数的五、六分之一而已,不及收录的珍稀版本及重要著作也不在少数。此次《全编》借助国家之力,立旨全面收集,仅据已出版的内编清初三期与即将出版的乾隆期统计,便已达200馀种,是迄今为止经过现代整理、编次最为完全的一次整体呈现。而才编至乾隆期,收入的种数即已超过上述《清诗话》一、二、三编的总和了。数量大加上种类繁多,前述“三分”体例的认识成果不能遽用,全书遂改从著述的“自撰”与“汇编”两大基本属性入手,分为内、外编。两编之下,内编自撰之著按清十帝的时序排列,外编汇编之著则据内容宗旨分为“断代”、“地域”、“诗法”三类。如此既合乎一代诗学著述生成之实际,也稍便阅读使用。此次先行面世的顺、康、雍三期自撰之著,即属内编,其中近半数凡45种为一、二、三编所未收,不乏稿、钞本及刻本之孑遗罕觅者,一直以来都未能充分流通。下面就具体介绍一二。

稿钞本首次刊印者,有浙江图书馆藏《来集之先生诗话稿》,上海图书馆藏王毓芝《诗剩》,国家图书馆藏朱绍本《定风轩活句参》、得云道人《无当玉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康乃心《河山诗话》等。而上海师大藏田雯《山薑诗话》稿本,田氏后来虽有刻本《古欢堂杂著·诗论诗话》,但两者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异,与吴乔《围炉诗话》、《逃禅诗话》的关系相似,故以并录为宜。又常熟市图书馆藏有宋顾乐《梦晓楼随笔记》《梦晓楼人随笔》稿本两种,前一种曾易名《梦晓楼随笔》刊行,较流行,但后一种则未刊,今为补录刊出。至于乾隆期收入的稿本、钞本亦有多种,其中以国家图书馆新发现的翁方纲作于去世前的《石洲诗话》卷九、卷十手稿本,最令人瞩目,覃溪此书遂得以经由《全编》首次完帙也。

刻本罕存者,如魏裔介《兼济堂诗话》附于其《唐诗清览集》后,国内未见藏,此次得自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图书馆。王含光《吟坛辨体》康熙刻本藏山西省图及祁县图书馆,出晋地则未见。陈元辅《枕山楼课儿诗话》初刻本未见,日本东京内阁文库藏有雍正三年的重刊本,为目前所仅见;袁若愚《学诗初例》有康熙丙申文盛堂刻本,藏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大学)图书馆,一般著录乃为乾隆刻本,经比勘系同一版之先后刻,该书的写作及初刻时间遂可提前至康熙时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夏基《隐居放言诗话》一卷,原来江西省图书馆曾藏有一旧钞本,编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曾寓目过,今已不明下落,只能转从日本内阁文库藏康熙癸酉刻本复制。此外台湾大学藏李其永《漫翁诗话》二卷,大陆亦未见。台大另藏有乾隆间冯一鹏的《忆旧游诗话》刻本一种,大陆某馆虽著录有藏,然一直无由得见,两种均从台大录回。

版本有异须择善而从者,如浙江图书馆藏王士禛《诗问》四卷续三卷康熙刻本,乃是郎廷槐、刘大勤录王士禛等人诗问答的最初刊本,后几经改编翻刻,流行的《带经堂诗话》本、《花薰阁诗述》本及《清诗话》本等均大失其原貌。通行诸本多将郎录的张笃庆、张实居二家答与王士禛答并列,而康熙初刻原是三家分列的;尤其是续三卷十二问答,一家一卷,后世之本或全阙,或混淆,如《清诗话》本据《花薰阁诗述》本,统合前、续为一卷,第20则以下之续问答著为王士禛一人之答(含张实居二答),核之康熙本,实为张笃庆一人之答,渔洋仅占二则半(其中一则还被误属张实居萧亭),张冠“王”戴,而真正的渔洋之答十二则,反有十则付之阙如。1985年齐鲁书社周维德《诗问四种》本已用此康熙本,然影响不敌《清诗话》本之一版再版也。

再如严首昇《濑园诗话》二卷,载康熙初年所刻之《濑园文集》卷十九及卷二十,两卷之间又另页补入二十则,盖《濑园集》曾于康熙二年至九年“三续于家”,此本即为“三续”者,故最全。前之顺治刻本仅一卷,后之《茂雪堂丛书》本未注意及此增续文字,皆未为善。又如蒋衡《说诗别裁》,《续修四库》所收乾隆初刻本时间虽早,然内容仅为《古诗十九首》一笺,其书实由《古诗十九首笺》与《古乐府》、《杜诗纪闻》三种组成,载蒋氏《拙存堂文集》中。而乾隆本失载的《古乐府》与《杜诗纪闻》两种,后为乾隆中李调元窃用,拼凑成他的《雨村诗话》(二卷本)。今蒋氏全本行世,则雨村“话古”诗话之伪(另有“话今”诗话十六卷补遗四卷)一桩公案,亦得以大白于天下,诚为快事。其他如叶弘勋《诗法初津》,乾隆间钱思敏等改编成《增订诗法》,实有减无增,今顺治期既收叶书,则钱书乾隆期即可不收;王士禛《律诗定体》用乾隆二十二年泺源书院刊宋弼辑订《诗说二种》本,方贞观《辍锻录》用复旦大学藏原稿本等,均不同于通行本,就不一一缕述了。这些版本异同流传取舍的情况,俱于各书前的“提要”中予以说明,提要并对撰者生平、成书刊刻时间及该书的诗学价值等,也一一考辨订讹,重要者则详绎之,期以裨益学术,读者幸能留意之。

重估清诗价值,“为古人续命”

诗话编纂的另一繁重之点在于标点校勘。编者于此曾谐用拍卖行之语,提出一个“下影印一等”的说法,以求最大程度地保持整理本的准确性。现代的标点、排印方式,文字容易产生讹误,西式标点规则也不尽符合传统文言文法,加之诗话随笔,文法本身也不如诗文之正式严谨,故点校并非易事。清人诗话稿本、钞本又颇有用行草书就者,刻本之序跋题辞,往往还有挥洒草书者,即连刻本正文,保存不善、字迹漫漶者也不在少数。此等处辨识极需功夫,一字不容含糊。如钱尚濠《买愁集》四卷久湮无闻,各卷前之弁言即为草书,此书民国初忽受欢迎,然上海藜光社等排印本竟舍弁言不用,岂非避难就易乎?又如《来集之诗话稿》,全稿墨迹暗淡,字、纸几近一色,且稿中勾乙改动之处甚多,整理难度不小。此系清初之稿本,来氏有名于时,不容不收,最终得以清晰之面目问世,可谓来氏功臣也。此类“整旧一新”的情况,乾隆期以下各期所在多有,编者《全编序》“为古人续命”一说,即此之谓也。此种高质量的现代整理本,其价值实又并不在影印本之下,而便利今人阅读研究之功效,也是影印本无从替代的。

清代距今已届百年。上世纪初,陈寅恪先生即曾就治中国古代史,对现代学人提出过一个“应具了解之同情”的要求。余以为这是一个高悬于其他任何治学方法之上的原则,当然也不妨视之为底线。陈先生并进而指出:

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陈先生此言写于民国二十年,针对一部学术著作,自是一个学术的立场。但是否也是对于距时不久的反孔之举,作出的一个极早、极敏锐的反思呢?

21世纪中华文化的复兴之业,不得不需要从接续上世纪被凿出的文化断层开始,不得不需要从头再培养起此种“了解之同情”的正常心态。余与同仁此番编辑《清诗话全编》,不避琐屑而务求其“全”,即秉持此一种同情之心态,欲为古人续命也。盖清后之百年,或罪其以少数族入主中土,或罪其挫于中、西交涉之际,更有罪其为“封建专制”而全盘抹煞者,影响流传所及,已全然不知康、乾盛世之得中华文化之正,即连诗话也几成绝学了。

在此谨冀望《全编》的出版,能够促进清诗的整理、阅读、研究之业,推动评定其作为继唐诗、宋诗之后第三个高峰(汪辟疆语)的历史位置。诗与文,本是最能代表中华文化的权威两体,其文史价值原不在同时代的小说、戏曲等俗文学之下。其中如唐诗的价值,乃是在宋人手上评定的;宋诗的价值,更在历经元、明两代,由清人手上才得以评定,都费去了数百年的漫长时间,方获定评。如此则清诗距今尚不算遥远,又有汪辟疆、钱仲联、钱锺书等前辈学者开导在先,正是今后大可用武之地。此番《全编》集中完整汇聚的清人一代诗学,既是历代诗评、诗法的集成,又是本朝诗艺、诗话的当下记录,为今人普遍阅读、深入研究清诗大开了方便之门,同时也是不二法门,相信当能经受得住历史的检验。

(作者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王漓鹂(QF0015)作者:张寅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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