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岁这年,经营无果的石涛终于发现,他所有的追求都难以实现,幸运的是,他没再像父亲朱亨嘉以及先祖朱守谦那样因渴望权位而导致悲剧宿命,他幡然醒悟,南归后用卖画所得建造了大涤草堂,并自号大涤子。涤即涤除,这是一个道家学说的重要命题,意在辟除一切蒙蔽和尘俗。石涛在他的《远尘章》中也讲到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人和尘俗的两种关系:“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在佛门躲避尘世的自拘和为尘世间功名利禄的劳心不都是困扰吗?既是困扰就要涤除。他58 岁的《庚辰除夜诗》里有“而今大涤齐抛掷”之句,六十岁之后又在写给八大山人的求画信中说“向上一齐涤”,足以看出他对自己的反思和突破的决心。人要进取、向上,不是身份地位上的爬升,不在于外部世界的认可,而应该是内在精神的升华。
我们对比石涛不同时期的菊花题材作品的不同,就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变化。石涛一生中画了很多次这个题材,此次展出就有他早年所画《陶诗采菊图轴》和《蕉菊图轴》两幅,其中画于32岁的这幅《陶诗采菊图轴》造型非常奇特,一个直立中间的山头,一片黑墨封顶,与前面线条勾勒的山峰对比强烈,松树的树冠也很奇特,浓重的手指状枝叶一簇簇的像火苗充满动感,个性明显。右上方题写的正是陶渊明的经典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故宫博物院这次没展出的还有一幅石涛晚年的《对菊图》,其平淡的风格与《陶诗采菊图轴》迥异,笔墨特征不再那么突出了,题跋也没再沿用陶诗的原句,而是变成了自己的诗句:“连朝风冷霜初薄,瘦鞠柔枝早上堂。何以如松开尽好,只宜相对许谁傍。垂头痛饮疏狂在,抱病新苏做卧强。蕴藉余年惟此辈,几多幽意惜寒香。”一片秋日萧瑟景象,江边的平坡上一处宅院,中有古松数棵,梅竹相对,除了院子里的两个书童,只有一老翁在屋内与菊花相对。水岸平坡、古松院落、晚年抱病,还有书童等细节都符合石涛对大涤草堂的描述和近年来学者的考证。此时的他,已经将陶渊明爱菊的典故融化在自己的文字中,屋中与菊相对之人,既是陶渊明也是自己。
诗中的“鞠”字通菊,古意也有弯曲的意思。文人爱菊,不仅是它的淡雅幽香,还因为它的能伸能屈,晚于众花开放,能够适应野外寒冷的环境,不从俗流,不媚世好,是淡然处世的“花中隐士”。就像文人在朝为官要勤勉中正,仕途曲折归隐后亦能平静释然。赵孟頫曾经评价隐逸的钱选“势曲而道伸”也正是说他虽然隐逸,但仍能在画中伸张表达自己对道的体悟。年少不解古人心,虽然也学古人,但更多的只是关注文字的与画作表面的美好,历尽千帆方能解获其中至味,原来自己的所有经历古人都经历过,也早就给出答案,那诗和画中承载的是济世度人的道理呀!再次与古人际遇,石涛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俗世或佛门、传统或革新、我法或他法……都是没有差别的。所以石涛甚至不再以僧人自居,画风也终归平淡,年轻时自画像中的绝对主角已经变成山水中小小的点景人物。这时的他不再是年轻时向外展现向外求索的自己,而是逐渐转向内观自己,是慢慢放下了挂碍,与自然、与命运、与古人成为一体而又独立的自己。
如果说石涛的中年之变是笔墨上的蜕变,晚年才产生了精神层面的不断蜕变,经历数次“化古为新”后,笔笔都自古人来,又笔笔都不是古人的本来面目,笔笔都从于唯一的“真我”之心,一种无法用任何流派和风格来定义的样貌不就是“法自我立”么,最终就是回归于大道和“真我”相一致的简朴平淡,这也正是他所说的“无法之法乃为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