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
“你还有点喜欢我吗?”
“我爱你呀妈妈。”
“我一直担心你有点恨我。”
“是的,有时候是恨的。可是就算我在恨的时候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情迷高跟鞋》中的一段母女对话。这也是一个优秀美丽的母亲与平庸敏感的女儿的大PK。和“奏鸣曲”简直异曲同工,母亲也是一位耀眼的明星歌者,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抛夫弃女十年不见。好在这是阿莫多瓦的女性,阿莫多瓦的母亲,她深知自己对女儿是有亏欠的,久别重逢的乍见之欢很快泪眼婆娑,于是母女俩发生了上述对话。这一段对话,曲尽相爱相杀的亲人之间一言难尽的情愫:因爱生恨,恨意刚刚涌起爱意就来覆盖。
和“奏鸣曲”中的女儿一样,“高跟鞋”里的丽贝卡对母亲的追赶也是屡战屡败,她的反抗方式也充满了阿莫多瓦式的怪异——她干脆嫁给了母亲的一位老情人,但光芒四射的老妈一出现,自己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更加摇摇欲坠。此后的剧情自然是阿莫多瓦式的狗血四溅又合乎情理,丽贝卡杀了丈夫,而决意赎罪的母亲决定用死为女儿顶罪。
濒死之际,她向神父忏悔:“活着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给她,我的死能对她有点用,也可以了。”撒谎是罪,但为了女儿撒的这个谎,相信上帝也能原谅。
“奏鸣曲”和“高跟鞋”完全可以对读,但结果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分岔:一个继续在旧有的轨道上滑行,一个走向爱的和解。有时候想想,这或者与两位大师的性格、甚至与他们生活的土地有关吧。北欧漫长的极夜正可以思索横无际涯的宇宙人生,伯格曼有一位路德宗牧师的父亲,他对子女十分严苛冷漠,一有小错便会遭到严惩,鞭打之后还要吻父亲的手,感谢他的教导和宽恕。这个阴影伴随了大师一生,连带父亲侍奉的那个上帝他也充满了怀疑,“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一定是一个坏神。”
“萨拉邦德”与“高跟鞋”
《萨拉邦德》是伯格曼一生最后的电影作品,那个缠绕了他一生的痛苦仍在困扰着这个走到人生边上的大神。父子相见的段落与《秋日奏鸣曲》中的母女相见可以互文,骄傲的父亲PK失败的儿子,只不过亨利克没有“审父”的勇气,只有在背后用尖刻恶毒的诅咒来发泄怨愤。“废物,他连自杀都不能成功!”——为人父者,连儿子自杀未遂都能成为他鄙视他的理由。这是至亲骨肉!没错,最深的伤害,总是以爱的名义,发生在至亲的人之间。
伯格曼一生结婚五次,子女9名,这9个孩子在他60岁生日那年聚齐,其中的一些孩子他都不怎么认识。他感慨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其中一个孩子说:“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父亲。”
伯格曼一生都对自己家族的冷漠基因充满忧惧,对自己的“爱无能”满怀省思。从上帝之有无到人与人该如何相处,他用自己的四十部作品呼喊了一生,追问了一辈子,其用心之诚用力之猛,简直称得上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可能到最后还是无解,两处茫茫皆不见!
阿莫多瓦生于热情炽烈的西班牙,他有一个仿佛是低到尘埃的视角,从那个视角去看世界,是对一切非主流的理解与体谅,是相信爱能创造奇迹……我常常怀疑在他的身体里其实装着一个女人,一个地母般的女人。他的许多作品,从《情迷高跟鞋》,《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归》,包括最新的作品《胡丽叶塔》,最后都指向了和解。
“高跟鞋”里的母亲死了,将有另一个“母亲”陪伴女儿——那个警官曾经在夜总会模仿丽贝卡的明星妈妈,想念妈妈的时候丽贝卡就去看他的“妈妈模仿秀”,这个“妈妈替代物”后来也成了帮她脱罪的合谋者,还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颗新生命的种子,那是他们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没有什么比这更彻底的陪伴,足以偿还丽贝卡童年爱的缺失。
是的,理解最重要,但理解近乎不可得。原谅了妈妈也就原谅了自己,与不完美的母亲和解,也就放下了对自己不完美的苛责,通向与世界的和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