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原本是京剧很多戏码中大施笔墨之处,相当于惊悚悬疑凶杀题材电影的“戏核”,偏偏戏中将正面刺杀隐去,改为两人轮番在屋内独处等待对方行动,将心理放置台前,别有一番机智。待敖叔征刺杀返回上场,妻子慌张害怕到不敢张口询问事成与否,只是哆哆嗦嗦为他两手擦血,此时观众已经有几分意会,短暂的极静之后,突然间外面大喊几声君王被刺杀,人声和锣鼓一起喧闹起来,观众刚才跟演员同步屏住的那口气才算吐了出来。遗憾的是,身段动作和唱段始终也未能在这场戏中有格外亮眼的表现,观众不满足。
麦克白夫人最著名的“洗手”,正是旦角演员展现唱做本领的好机会,更直接地说,是展现两只手上的功夫,用手表达情绪的本事,是让观众同时生出憎恶、同情、怜悯等等多重情绪,与这个女人共情最大化的机会,演员却一猛子将两手按在盆里。
而在大将敖叔征身上,出征、得胜、战败、丧命,都是武生演员大显身手的机会,太多的传统剧目有这类大英雄形象,而在这里却未能呈现什么像样的段落。最后一场麦克白战死前,战事两度转折,他两次撞进盲目无序的军队,拨开层层将士,渴望走出来时整肃了军心,也按下自己的纷乱心绪,但是等他走出人群时一切都是徒劳,非正常手段获得的王位,结局也是输给了人心的游移与倒戈。但因为缺少戏曲规制的约束,这里的吴兴国在台上就显得像话剧演员一样生活化地走步,节奏感似乎也在歌剧、舞剧、京剧间飘忽,感染力折损太多。至于剧中唱段设计的虚弱,也显而易见。否则,拔靠旗、高处翻下的举动,对悲壮与悲凉的传递可以更加充足,英雄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职业地死在疆场,获得应有的尊重。
时至今日,继续在京剧的语境内探讨京剧,这种专业性,这种曾经被崇拜羡慕的“内行”,被更加习惯现代西方戏剧舞台语汇和逻辑的人,看成是戏曲闭合和停滞的缺点。戏曲拒绝长大,观者视而不见,再继续两相背向而行,恐怕有一天,戏曲要萎缩到连偏居一隅的地位都难保了。而在另一端,中国与西方戏剧近年来突然频密接触,往来已无障碍,创作却未见恣意发育。从业者渴望走得更远,却脚步虚浮,效仿、膜拜的道路开辟出来的仍是一盘找不到出路的迷局、残局。外国的戏剧有两千多年的根基,而我们的舞台就该从一百多年前算起吗?
吴兴国作为创作者,挑中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作为他舞台艺术转折的起点,可谓眼光卓越,没有苦力迎合,而让《麦克白》顺理成章不露痕迹地完成了置换。30年不断探索出新,风格虽有变化,难得品位总在审美基准之上,这已经展现出对戏曲艺术既充分自信,又开放、包容、精进的创作态度,这是在台湾这片戏曲资源相对贫乏的土壤上开出的一朵奇葩。我们家底儿丰厚且有此志向者不妨反观参照,也希望欣赏者能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脖颈上是否早已戴上了偏见的枷锁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