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北京电影节致敬大师单元选的是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和美国的大卫·林奇,两人的名号在电影圈里妇孺皆知,这次电影节开票后两人影片的票也是短时间内被一扫而空。他们鲜明的个人风格取决于个体性格和对电影的理解。已经仙逝的安东尼奥尼叙事沉稳洗练,不喜欢大开大合,连《放大》这种悬疑题材都能被他拍得昏昏欲睡;然而,钟爱长镜头和写实主义的老爷子其实骨子里是个地道的愤青,周身流动的都是革命之血。大卫·林奇更是个异类,但如果你认为专门擅长用晦涩的镜头、凌乱的故事和强烈的色差编织影像的林奇多半也是个愤世嫉俗的疯子,那你就彻头彻尾地错了。或者说,你是被他制造的那些浮夸的视觉刺激蒙蔽了,因为他实在是一枚如假包换的暖男。
出生于二战后第一年的林奇,有着一个十分欢乐的童年。他的家庭总是随着身为公务员的父亲不断迁徙。美国没有户籍制度,走到哪儿都是家,林奇逐渐长成一个标准的西部小镇青年,每天的生活都是蓝天白云,身边站满友善的邻居,四周充斥着草木葱茏和安逸祥和。林奇大概后来对这样的情景产生了审美疲劳,他总觉得这些画面哪里不对,平静底下或许正涌动着最为骇人的暗流。于是林奇在《蓝丝绒》的开头安排了迷人的小镇风光,然而紧接着却用那些宛如童话般美好的画面去包裹了一个暗黑到极致的故事。类似这种强烈的反差在林奇的影片中不断出现,着实让抗击打能力差的观众难以招架。尽管林奇的影片中总是罪行累累,然而最终他却并不认为人是邪恶的。他显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他眼里人们的恶行仅仅出于道德的部分塌陷,而不是人性的全面崩坏,其实他甚至并不关心道德的建立和道德本身,他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好像《橡皮头》里的亨利一样,只是对生活里那些诡异的逻辑感到着迷和不安,并且迫不及待却又十分精准地用影像和隐喻把它们呈现出来。于是,《蓝丝绒》的结尾又回归了起初营造的平和。同样是受到了欲望的诱惑,波兰斯基在《苦月亮》的结尾处让深陷欲海的休·格兰特痛苦不堪,可暖男林奇却让杰弗里的故事在回归的小镇秩序里得以善终。
林奇绝对是好莱坞的另类。从职业生涯开始,他从来没有离开好莱坞半步,却是一块长在好莱坞身上的反骨。他的电影从来不谋求大制片公司富足而霸气的资金,而是坚决捍卫着属于导演的后期剪辑权。来到好莱坞的导演不为名利所动者凤毛麟角,而林奇却是从心底里对那些光环嗤之以鼻。他不用去抵御,因为那些身外之物对于林奇根本就构不成诱惑,他就像是一个固执的爱惜着自己玩具的孩子,身处好莱坞的暴风眼中,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影像风格和审美趣味。林奇的电影大多充斥着诡异的梦境和不着边际的幻想,他反感好莱坞的经典叙事和意义赋予,更关心人类潜藏于意识深处的幽暗和蓄积的爆发力。在《妖夜慌踪》中,林奇几乎是任性地将影片一劈两段,前半部分主人公弗雷德与妻子怎么看都不像正常的两口子,在不可知的闯入者面前,两人手足无措,相互之间的关系也随之扭曲。正当观众一头雾水时,林奇非但没有丝毫引路的意思,反而一脚把观众踹进深渊——在后半部分里,弗雷德化身成为修车工皮特,他受到神秘女子爱丽丝的诱惑,干掉了第一段里弗雷德的朋友安迪,影片整体风格与情节也更趋近一部黑色电影,单看这一部分,让人几乎以为这是科恩兄弟的早期作品。影片最后,皮特又变回了弗雷德,在爆炸的木屋前,一切欲望与恐惧都化为乌有,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弗雷德的想象还是林奇的呓语。在另一部经典《穆赫兰道》里,芳龄二八的娜奥米·沃茨怀揣梦想来到好莱坞,与另一名黑发女子的命运产生纠葛,随着欺骗与暧昧营造的氛围愈演愈烈,一切关于真相的意义全部被消解,仿佛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观看林奇的电影一定要做好准备,他的逻辑重心一定不是看上去那样,整个观影过程好像在深渊里下坠,遐想与恐惧并存,然后生发出一种奇特的快感。然而林奇的内心终究是温暖的,他对任何对象从不怀有敌意,他只是用影像激活你的想象力,从而告别疲惫与麻痹的灵魂。
近些年,银幕上能够看到的最富含林奇元素的电影就是时尚达人汤姆·福特的《夜行动物》,但福特显然较林奇克制许多,他搭建的故事至少层次分明,而林奇的电影则是一次带领观众共同完成的集体创作,你必须穷尽自己的想象才能跟得上导演的天马行空。林奇喜欢大面积亮眼的红色和封闭的空间,在这里蕴藏着无数种可能,他不断用独到的电影语言为观众编织梦境,晦涩却并不冰冷。七十岁的大卫·林奇已经十年没有推出新的长篇作品,但我们依然有理由相信,他还是那个心存善意的老男孩,他拒绝说教,更不想控诉,距离总结自己的艺术人生也还为时尚早,他只想带你在梦境里走进自己的内心,如果发现一个阴暗的角落,那就划一根火柴照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