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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洛真的懂李白?

2025-10-23 10:42 北京晚报

“拉斯洛喜欢李白,从我们第一次见面(1993年)他就跟我说,他有一个愿望,想找一个机会请我陪着他到中国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一圈。1998年5月,他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在一家国际新闻基金会的赞助下,我陪他到中国旅行了一个月,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近十座城市。”这是翻译家余泽民笔下的匈牙利小说家拉斯洛,后者赢得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

旅途中,“我们做了大量的采访,有作家、学者,也有平头百姓。不管遇到谁,话题总是离不开李白”,连余泽民都有点受不了,拉斯洛常拦住过路者问:你知道李白是谁吗?你能背李白的诗吗?你为什么喜欢李白?你认为李白和杨贵妃做过情人吗……

拉斯洛不懂中文,他真能读懂李白的诗?他迷上的李白,与真实的李白,差距多大?作为李白的“迷弟”,为什么拉斯洛的创作中毫无李白的影子呢?

“艺术无国界”“诗歌无国界”是优美的口号,但现实很骨感:对于拉斯洛等欧洲人来说,李白只是他们逃避现实时,想象出来的一个符号,虽不断涂改,却始终未能摆脱刻板印象。国人对此既不必当真,也无需上头——愿沟通始终是好事,沟通多,共鸣就多。

一位澳大利亚的中文博主曾说:很多中国人误以为,只有中国人才能读懂中国诗,其实任何国家的人都能读懂,都会喜欢它。

真希望这位博主所说的能早日变成现实。本文主要依据学者景若冰的论文《英美世界中的李白神话》,将西方人对李白的误读史,予以钩沉。

只介绍 不翻译

最早向欧洲介绍李白的,是1735年法国巴黎出版的《中华帝国全志》,编者是耶稣会神父杜赫德。

据景若冰钩沉,书中介绍了中国诗:“有一定单音字的字数限制;他们所作诗句有的很长,有的很短,长短句相交织,由此造成韵律的多变与和谐……他们的表达常常富有寓意,他们知道如何恰当地使用形象,使诗风更为活泼而感人。”并提到李白和杜甫,认为他们“丝毫不逊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伟大诗人阿那克里翁和贺拉斯”。

阿那克里翁是一位快乐诗人,活到85岁,晚年仍沉迷于美酒和断袖癖,贺拉斯是哲学家,擅写讽刺诗,多道德说教。

杜赫德为什么要这么对比?很可能是随手一写。杜赫德的兴趣在传教,在书中,他认真介绍了中国的《五经》,认为与《圣经》相通。当时西方人把不信教者分为三类,中国人、日本人属第一类,“都离真理不远”,有稳定的政府、确定的法律、成熟的官僚体系和繁荣的市场,且都使用文字,“已初涉真理之河”,被当成容易传教的对象。说李白、杜甫像阿那克里翁和贺拉斯,潜台词是传教难度低。

杜赫德没打算恭维李白,作为传教士,他将所有异教徒视为野蛮人。

1780年,另一位法国传教士钱德明编纂出版《北京耶稣会士杂记》,其中“有一篇较详细的法文李白生平资料”,称赞李白的诗是“九千尺高的火炬”,但“一个大诗人的心灵品质不总是与他的才气相匹配,他一朝重获自由,便终日烂醉如泥”。和杜赫德一样,钱德明也没翻译李白的诗,二人都不认为欧洲人有必要读它们。

突然成了启蒙者

1780年,英国诗人约翰·司各特突然写了一首关于李白的长诗《东方牧歌之三:李白,或一个好官——中国牧歌》。

据景若冰钩沉,作者不了解李白,称李白是王子、总督、温和的统治者,管理河南、江西、西湖等大片地区,且气质忧郁。诗中称:“在愁绪中他忆起了昨夜之梦,他梦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世界,在这里‘孔教’的‘牧师’给他带来了平静,他对李白说:‘弱则善辩,穷则善忍。’”

当时欧洲教会权力大,造成动荡、腐败、专制等,“没有哪个如此邪恶的预谋不披着宗教的外衣,没有哪次反叛出于自身目的不冠以华丽的宗教改革的名号”,相比之下,明朝是一个世俗政权,让伏尔泰、哥德斯密斯、瓦尔特·兰顿等启蒙者羡慕不已,视为最完美的治理方式。

诗人赞中国高官李白,意在讽刺欧洲教会。当时英国贵族以忧郁为身份象征,所以李白也变忧郁。拿李白说事,可能当时许多欧洲人只听说过这么一位中国名人。

类似的书在当时欧洲不罕见。1668年,英国人约翰·韦伯写出《论中华帝国的语言可能是原始语言的历史散论》,竟称中文与欧洲语言“同源”,作者对比了传教士对中国的报道与《圣经》中的内容,认为中文更古老,因为符合原始语言的六大特征:古老、平易、普遍、表达端庄、有用、简洁。可见,欧洲的《圣经》被后人篡改了,原版在中国。还有欧洲学者“考证”出,中国的祖先是上帝的第三个儿子……欧洲掀起长达百年的“中国热”。

在此背景下,约翰·司各特将李白写成了启蒙者。

乱译失去了原味

随着德语国家崛起,李白形象再变。

德语国家近代化起步晚于英法,一度分裂为数百小国,为制造集体共识,只有寻找并建构共同神话,并将此视为全球经验。德国出现了浪漫主义文学运动,1807年,歌德“宣告民族文学的结束以及世界文学的开始”,但德国学者吕福克在《西方人眼中的李白》中指出,歌德只看过中国古代二三流作品,所谓“世界文学”,不过是臆想出的赝品。于是,李白又成功转型为“伟大的抒情诗人”,致力于写民族神话,与德国文学同调。其实,那些神话多出自德国人的误译与翻作。

奥地利音乐家马勒据李白的7首诗,谱写《大地之歌》组曲,可“最为西方读者喜爱且被视为最典型的中国诗,有时根本就非中国诗的原文原貌,而是后人的改编、再创造”,吕福克称为“错误诠释的美感”。

据日本学者富士川英郎钩沉,以德迈尔译《静夜思》为例:

明亮的月光照在我的睡床上

我怀疑窗外是否已经天亮

抬头望见高空闪亮的他乡明月

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故乡

题目为《中国饮酒诗》,已失原味,但还能更离谱,如“晨钟响,战鼓鸣,家米空/弟兄们沉溺在醉梦中/过去已死,将来无害/不停地醉酒如泥的李太白”,谁能看出这首《永远酩酊》竟翻自《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

乱译带来巨大的传播量,19世纪末到20世纪,欧洲人熟悉的东方诗人,仅伊朗莪默·伽亚谟(《鲁拜集》的作者)和中国李白。

竟说李白“匠气太足”?

据学者蒋向艳钩沉,几代德国学者误导,被19世纪法国学者蒙太古当真:

要是在某些文学形式中找到了中国和欧洲特性的相似之处,也不用太惊讶……读到李白的一首小诗《静夜思》时,一些人大叫起来:“多么像一首德国的浪漫曲!”“多么像海涅的诗!”

蒙太古不懂中文,认为中国诗人只是欧洲的“小抒情诗人”。

据学者杨振在《用法文述说李白》一文中钩沉,法国汉学家德理文开始从李白的《悲歌行》中读出“因为灵魂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而产生的一种莫大的空虚”;从《静夜思》中读出“李白代表中国人依恋故土的国民性”;从《春日醉起言志》中读出“李白爱的真是酒吗?难道他爱的完全不是醉后的糊涂,不是对隐忧,对在他诗中时常出现、萦绕在他心头的死亡的忘却吗”;从《行行且游猎篇》中读出“行动者的嫉妒”……

法国汉学家贝尔佩尔批评李白:“他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可以被视为激情的呼喊。”“过于抽象,以至于难以深刻打动我们。”“李白匠气过重,人文气不足”。

贝尔佩尔甚至写道,李白是异教徒,作品中少夫妻别离之苦,“对家庭的眷恋”只有“深刻尊重女性,尊重母亲的民族才会理解,这种感情是基督教征服的成果之一”。他认为,在世事多变和死亡困扰前,李白没有基督徒的屈从精神,只会借酒浇愁。

贝尔佩尔对中国诗的抒情传统无基本了解,竟如此放言,暴露出持偏见者的狂妄。

人文精神被无视

读过古诗者皆知,李白是最具创造性、人文精神的诗人。在《李杜诗歌中人文思想的区别》一文中,学者袁立权做出精彩分析。

首先,“维护人格尊严,具有强烈的平等意识”,这是李白人文思想中最闪光处,27岁时,他在求荐信中写:“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友人任华赞他“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低颜色”。

李白恃才傲物,“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他批评“下士大笑,如苍蝇声”,自己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在欧洲,“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等传说流传甚广,常被误为真史,说明李白的张扬个性也得到欧洲读者们的认可。

其次,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他“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豪;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以不可求之事求之”,这种生命中的逍遥,真潇洒者才能得。

其三,虽“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也绝不妥协。

其四,强烈的平等意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在人人低头“屈己”的时代,李白始终强项,所以才能写出“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千古名句。

在压抑的前现代社会中,李白最大化保持了独立人格,蒙太古、贝尔佩尔等却假装没看到。

让拉斯洛着迷的是什么

李白从启蒙者、浪漫者,到“文人气不足”,体现出跨文化交流的艰难。

上世纪前半叶,曾仲鸣、梁宗岱、徐仲年、罗大冈等中国学子赴海外留学,西方学者终于明白怎么读李白,才抓住了李白诗歌的根本特征——想象力。据学者蒋向艳的《法国的李白研究》一文钩沉,蒙太古将李白视为及时享乐主义者,徐仲年则击穿了该幻觉,他指出:李白是悲观主义者,他用喝酒驱赶愁绪,用写诗营造希望。

然而,在后现代文化冲击下,李白形象再次变模糊。

后现代文化正消解所有,随着永恒、经典、形而上、价值、深刻等被推倒,阅读丧失了沉重感,变成了消费,则谁还自找苦吃,去啃艰深的严肃书籍?谁还关注李白写了什么?

拉斯洛喜欢李白,更多是对一切意义被剥夺、资本成唯一主宰的世界感到恐惧。余泽民记,拉斯洛曾自道:“我喜欢他(指李白)的豪放,我喜欢他谈醉酒,谈月亮,谈生活,谈分离,谈朋友——我喜欢他的律动,他无尽的能量,他流浪的心性——我喜欢李白,喜欢这个人。当然,我只能在译文的基础上揣测诗歌,但是揣测的结果总是告诉我,天哪,这该是多么美妙的诗歌。”

如李白也被篡改、被忽略、被遮蔽,写更难读的小说家拉斯洛,又该如何?不同文化圈的人被同一本书感动,彼此惺惺相惜的传说,还能延续吗?

让拉斯洛着迷的,是李白曾守护的、滋养过无数代人的那个空间,世上多一人读李白,这空间就大一分,少一人读李白,它就小一分。但实话实说,读真李白,拉斯洛还远没入门。

责任编辑:纪敬(QC0003)作者:蔡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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