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化学者杨小洲对话,仿佛展开一幅流动的书海长卷。
从长沙街头的童年书店到巴黎左岸的文化地标,从线装古籍到15世纪活字印刷本,他走访全球数十个国家的书店,完成了《逛书店》《伦敦的书店》和《逛书店:从北京到巴黎》等书。他的访书之路既是个人志趣的延伸,也是对人类文明的温柔打捞。
在这个“快”字当头的时代,他用慢逛、细读、深藏的姿态,为我们示范了一种与书籍相处的诗意——那不是简单的收藏或阅读,而是将生命与书脉相连,让每一本旧书都成为时光的锚点。或许正如他所说:“访书不是寻找目的地,而是让自己始终走在与书相遇的路上。”
童年书趣与一生痴念
读书周刊:您曾在采访中提到五六岁就开始逛书店买书,那时候的阅读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这段童年经历如何成为您访书之路的起点?
杨小洲:说起来,这要追溯到六岁的童年。那是1967年,随父母迁居长沙的日子。小孩子没什么娱乐,书店成了最吸引人的地方。记得第一次带妹妹去买连环画,我攥着零花钱站在书架前,眼睛盯着《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封面,心里只觉得这些画里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或许那时还不懂“访书”的意义,但指尖触到纸张的那一刻,某种隐秘的联结就埋下了。从连环画到文学书,从单纯买书到“聚书成癖”,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成了“为书籍的一生”。你看,人最初的热爱往往最纯粹,就像种子落入土壤,不知不觉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读书周刊:这种早期的“聚书”习惯,是否为后来的藏书、写书埋下了伏笔?
杨小洲:确实。小时候攒书成癖,上学后便开始逛旧书摊、图书馆,从连环画读到文学名著,从中国古籍读到西方译作。渐渐发现,买书、藏书、读书形成了一个闭环——喜欢的书想拥有,拥有后想深入研究,研究后又想把心得写出来。就像古人说的“书非借不能读也”,但我倒觉得,书非藏不能深也。
我常想,阅读品位的形成就像流水溯源——早期接触的书籍如同源头活水,决定了后来的流向。小时候对文字的好奇,让我在成年后更倾向于通过书籍构建精神世界。比如现在写文化类文章,总离不开早年积累的阅读惯性,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根源性影响”吧。
读书周刊:您访书时秉持“随遇而安”的态度,甚至在国外旅行时也会钻进小巷里的旧书店,这种“偶遇式”访书背后有怎样的文化哲学?
杨小洲:访书如遇知音,讲究一个“缘”字。在布鲁塞尔时,我曾误打误撞进入一家专卖18世纪科学文献的旧书店,在积灰的角落发现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1726年版的残卷——书页边缘虽有虫蛀,却盖着19世纪藏书家的私章。那一刻就像与历史撞了个满怀,即便只是残页,也觉得非买不可。这种“不期而遇”的惊喜,比按图索骥更有意味,就像陶渊明“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书与人的缘分,往往藏在转角的书架里。
从冲动收藏到文化见证
读书周刊:您的藏书从“原始冲动”转向“实用研究”,能否谈谈这种转变的内在逻辑?
杨小洲:早年买书多凭直觉,看到装帧精美或书名有趣的就收入囊中,家里一度“书满为患”。后来从事文化类写作,才发现藏书如建“知识仓库”——即便一本书中只有一段话可用,也需要广泛搜罗相关版本。
近十多年来,我的藏书兴趣转为收藏西方典型的具有代表意义的书籍,初期我喜欢19世纪英国各种版本的精装书,慢慢往前走,进入到1450年古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术时期。由1450年到1500年这五十年间所印刷的书籍被称为摇篮本,我除收藏这个时期的书籍之外,还收藏了十多本1500年印刷出版的阿尔定本。
以摇篮本为例,最初收藏只是觉得“古老即是珍贵”,但随着藏品增多,便开始研究古登堡活字印刷的工艺特点、15世纪欧洲纸张的制作流程,甚至通过藏书票追溯几百年前欧洲贵族的阅读趣味。这时才明白,藏书不是简单的“囤积”,而是对文明切片的打捞与整理。
读书周刊:您提到“买书的乐趣在于拥有”,但很多书“读得很少”,这是否与大众认知中的“藏书为读”相悖?
杨小洲:这确实是个“灵魂拷问”。但对文化研究者而言,书籍的价值不仅在于阅读,更在于“在场”——它的版本、装帧、流传轨迹本身就是研究对象。比如我收藏的宋版《花间集》残页,虽只有几十页,却能从中看出宋代刻书的字体演变、纸张特性,这些实物证据是电子文献无法替代的。就像博物馆收藏青铜器,未必是为了使用,而是为了见证文明的演进。
读书周刊:近十年您专注收藏西方古籍,尤其是摇篮本与阿尔定本,这些书籍在文化传承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杨小洲:它们是印刷术诞生初期的“活化石”。古登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打破了手抄本的垄断,阿尔杜斯发明的斜体字和便携开本,则让书籍从贵族书房走向大众。我收藏的阿尔定本《神曲》,1502年威尼斯印刷,字体秀美如文艺复兴的晨光,书页间还夹着17世纪读者的眉批——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让我真切感受到文明传播的脉络。与其说我在藏书,不如说在收藏人类走向知识民主化的脚印。
文化地标中的中外镜像
读书周刊:您走访过全球数十个国家的书店,能否谈谈中外书店在经营模式与文化氛围上的差异?
杨小洲:书店是文化的聚散地,也是非常奇妙的所在,也是人类彼此沟通的渠道和桥梁。因此书店所呈现的形态各异,可以装饰得富丽堂皇,也可以简陋无华,不论身处何地,都会有爱书的人所钟爱的书,只是书店经营者对书有着不同的态度。相比而言,书店又是最无奈的场所,比如在商场等地,人们不会滞留太久,也不会过多地翻翻看看挑挑拣拣;但是在书店,很多读者可以坐上一天看很多书,却不买,这对书店经营者来说是一个困境。我很赞同绍兴荒原书店的经营方式,凡进入荒原书店即需购买一杯咖啡,这种消费是对书和书店所给予的文化氛围的一种致意,或许也能起到敬惜书籍的作用。
国外的书店经营方式比较多样,一种是家庭传承,产业是自己的,经营状态稳定,比如巴黎的夜莺书店、皮卡尔德书店等;一种是企业连锁,也能做到老字号百年长存,比如巴黎的加里纳里书店、伦敦的佛耶尔书店;一种是个人志趣,书店立志为书而生存,最著名的就是巴黎莎士比亚书店;还有一种是财团支持,如伦敦二百多年历史的萨瑟伦书店,或基金会专有的书店,如伦敦的斯威登伯格纪念书店,仅卖斯威登伯格一个人历年出版的作品。我还遇到过一家有趣的书店,是英国王室授权为王室采购图书的书店,且将皇家房产作为书店经营场所,从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开始,5英镑的租金延续了一百五十年,直到2016年租约到期。
对于书店的经营模式,我们可能只有两大类:国营和私营。延续百年历史的书店非常少,受时代变化和经济发展的影响,生存时好时坏。
读书周刊:在《逛书店:从北京到巴黎》中,您为何选择对比北京与巴黎的书店?这种书写背后有怎样的文化思考?
杨小洲:北京与巴黎,一个是东方文明古都,一个是西方文化中心,书店恰是两种文明的缩影。北京的布衣书局搬迁十几次仍顽强存续,体现的是本土文化的韧性;巴黎的加里纳里书店陈列着从启蒙运动到当代的哲学著作,展现的是西方思想的传承脉络。
我写《逛书店》《伦敦的书店》和新出版的这本《逛书店:从北京到巴黎》其实是记录下这些书店的“此刻状态”,如同一帧帧文化切片——布衣书局的旧书堆里藏着市井烟火气,莎士比亚书店的木质楼梯间回荡着文学梦,这些细节拼贴起来,就是一部流动的文明对话史。
读书周刊:互联网时代,实体书店面临生存危机,您为何仍坚持“实地访书”?
杨小洲:因为书店是“有温度的文化现场”。你在网上搜索“摇篮本”,看到的是高清图片;但在伦敦萨瑟伦书店亲手翻开1475年版的《马可·波罗游记》,手指触到粗糙的羊皮纸,闻到油墨与霉菌混合的气息,才能真切感受到“历史的质感”。这就像看纪录片无法替代实地旅行,实体书店的不可替代性,在于它能调动人的五感,让人在空间与时间的交汇处,与文明产生“肌肤之亲”。
旧书才是文明的原典
读书周刊:在电子书盛行的今天,旧书的文化价值如何重新定义?
杨小洲:你看这册《东京梦华录》,明刻本,竹纸泛黄如蜜,宋体字端庄如士人立朝。电子书可以快速检索“汴河船运”的关键词,但无法呈现书页间的栏线误差、刻工的刀法变化——这些“不完美”恰恰是历史的指纹。旧书是“物”与“史”的复合体,就像宋代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不仅记录词文,其旁注的工尺谱更是研究古代音乐的孤证。数字化是工具,旧书却是文明的原典。
读书周刊:快节奏生活中,读旧书对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有何特殊意义?
杨小洲:读旧书如遇故交,能让人在喧嚣中慢下来。我常在地铁里读线装小册,《陶庵梦忆》里的“西湖七月半”,配上车窗外的霓虹,竟生出一种时空叠错的美感。旧书的文字带着前贤的体温,读《红楼梦》庚辰本批语,仿佛脂砚斋就坐在对面,边品茶边评点;读18世纪英国诗人布莱克的手稿影印本,能看见他修改时的墨团,仿佛目睹天才的灵光乍现。这种“沉浸式对话”,是碎片化阅读无法给予的精神滋养。
读书周刊:面对AI、VR等新技术,您认为未来书店会如何演变?藏书家的角色又将如何调整?
杨小洲:书店可能会变成“文化体验空间”——AI推荐书单、VR重现古籍场景,但核心仍应是“以书为媒”。对我而言,新技术是辅助,不是替代。就像现在可以通过拍卖网站竞拍古籍,但我仍会飞往纽约苏富比现场,亲眼见证一本摇篮本的落槌——那是数字屏幕无法传递的仪式感。未来的藏书家,或许需要兼具传统学识与科技素养,既能在故纸堆里考据版本,也能利用数据库构建知识图谱,但对书籍的热爱,永远是最根本的驱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