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山:高拔,重压,瘦削,陡倒
香港人喜欢旅游,远至黄山或绿岛,落基山或地中海,途中或归来后写文章(或微信、微博、脸书、ins)记述其事,这些就是游记。香港到处是山是水,港人工作或居住于湾仔,却“奔赴”长洲;身处西营盘,却“远征”八仙岭,初次这般登山临水(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像徐霞客的《游记》),然后述其行、抒其感,写出来的各式文章应该也可称为游记。香港文学中,游记占有很大比重;这些游记,当然是以离开香港“外游”世界各地的游记为主,却也有“内游”香港本地山水的篇章。本文析论余光中(1928-2017)的《飞鹅山顶》一文,以见这类“内游”游记的一斑。
余光中一向喜欢旅行,认为旅行是解忧的一个良方(见其散文《何以解忧?》)(注)。《飞鹅山顶》写道:“我对那飞鹅山一直很有仰慕之情,设想立在峰顶,该是怎样得意的眼界,可是山高坡峭,只怕是登天无门。终于有一天,在地政署绘制的郊野详图上,发现有一条山道蜿蜒北上,可以绕飞鹅山一周下来。立刻便和我存驾车去探个究竟。”这一天,是1985年的初春。
此文长四千多字,文首泛写香港的山,如此“开山劈石”:“香港的地形千褶百皱,不可收拾。蟠蟠而来的山势,高者如拔,重者如压,瘦者欲削,陡者欲倒,那种目无天地的意气,令人吃惊。这是一个没有地平线的海港。天地之间只有一弯弯不规则的曲线,任何美学都插不了手。那一层套一层的淡紫浅青,起起落落,参参错错,一直交叠到边境。那许多令人迷乱的曲线,怎么得了。山色是千古不解的围局,无论那(哪)一个方向有了缺口,立刻有更多的青山从远处围来,务必不让这翠环中断。”
让香港名山成为游客“打卡地”
真是一出手就有不凡气势,既写实,又夸张地描摹香港的山景,“拔”“压”“削”“陡”四个动词,其精准有力,令人惊叹。香港山势之雄,用“目无天地的意气”来形容,又是一绝。当前香港亟须发展经济,包括振兴旅游业。12月初,特区政府更换了文化体育及旅游局局长,就与大力发展旅游业有关。内地来港的旅客,近年多作“深度游”,喜欢到文化景点“打卡”。我建议当局在香港诸名山如太平山、狮子山、飞鹅岭、马鞍山、八仙岭、大帽山、凤凰山的适当地点,设立碑石,上刻精警诗文句子,以礼赞,以宣传,如上引余文片段。
顺此补充:1996年9月,香港邮政发行“香港群山”主题邮票,一套四枚,狮子山映蓝天白云、马鞍山倚绚丽彩虹、八仙岭顶晚霞新月、凤凰山迎灿烂朝阳,一山一票,有型有格。当年看到新闻报道,我非常兴奋。一个月之内,港人获得了奥运金牌,获得了壮美的群山——李丽珊勇夺女子滑浪风帆冠军,此事令全港腾欢;张伟良在残奥会上连摘四金,市民准备迎接“第一剑”凯旋。二十七年后的2023年10月,香港邮政发行“香港自然景观——群山”主题邮票,一套六枚,狮子山光影交融、蚺蛇尖尖峭突出、钓鱼翁险峻雄奇、龙脊山海相依、二东山云雾流动、凤凰山璀璨瑰丽,与同期推出的小型张“狮子山”和“大金钟与弯曲山”共同构成香港的迷人新貌,美不胜收。顺此再补充:2024年巴黎奥运会,香港运动员勇夺两枚金牌、两枚铜牌,值得港人自豪。
内地有泰山、黄山、峨眉山、庐山,香港有没有名山?有的,狮子山、马鞍山、八仙岭、凤凰山,这四座山的美名远播至东京、至西伯利亚、至南非、至北爱尔兰,去向全球的每个角落。
《飞鹅山顶》:博雅的学者散文
余光中的散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样样皆能,样样具备。他的散文,包括其游记,可称为“学者散文”。学者散文有何特色?不妨借用《文心雕龙·杂文》的话来解释:“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用语体来说,是“聪颖、业有专精、博学又高雅的人,辞笔洋溢着藻采,辞章充盈着才气;他们驾驭文章的情思,乃能日有创新,表现不同的风致”。
《飞鹅山顶》的“辞笔洋溢着藻采,辞章充盈着才气”,其首段的表现,是个明显的例子。全篇这类藻采洋溢的字句众多,不能备举。学者散文该有的学问呢?描写飞鹅山山道的一盘盘,余光中引了王思任的比喻式形容,这是学问。此文最显学问的,是对山道旁“孙中山母亲杨太君灵墓”相关故事的讲述。
文章中的学问,有些是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作者的腹笥,然后写入文章的;有些是作者酝酿文章时,读书查册后获得的。文章里藏有适当、适量的学问,会增加读者“开卷有益”的获得感。余光中曾发表长文,论古今游记的感性和知性。光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感性描写并不足够,光有新鲜的比喻和夸饰也不足够,他的游记还要有历史文化艺术的知性叙述和议论,这样才称职,才可能杰出。
有山水、有文化、有感情、有修辞之美
《飞鹅山顶》由墓地石碑上的“杨太君”展开记述,把孙中山的革命事业,以及忆想中孙母为儿子革命“默默地承受着重大无比的压力”,都写出来。这样的旅行,这样的登山,才是有深度的文化之旅。没有这些内容,光是描写景物吗?用手机“打卡”好了,一图胜于千言。如果游记只平铺直叙写如何玩命于玩飞翔、玩冲浪,这样惊则惊矣,奈不“警”(精警)何?毫无文采的书写,难以构成文学佳篇;适量历史文化艺术元素的加入,游记才显得有深度。当然,游记还应该有情,应该“有我”。余光中的游记,就有这里说的种种元素。
1985年的夏末,余光中结束他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任期,返回台湾继续当教授。这个离港的决定,1984年已经做了。如今(1985年的初春),在飞鹅山顶,登高临远,所见这里是马鞍山,那里是八仙岭,然后,咦,是香港中文大学了。这校园,“右边是新亚的水塔。左边,是联合。……这么远,像一个小盆景”。要走了,沙田居“一生里面最安定最自在的时期”要结束了,“沙田的风流真的要云散了吗”?
世事沉浮,向前看,“时光隧道的……那一头,是什么景色”(引自1983年7月所写《过狮子山隧道》)?“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这个余光中夫子,矛盾来了,离情来了。这情是个人离别之情,也是对香港之情、对祖国之情。《飞鹅山顶》的末段,“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余光中把山水、历史、感情和文采都融汇了,成为有小我有大我有深情有繁采的一段美文:
对着珠江口这一盘盘的青山,一湾湾的碧海,对着这一片南天的福地,我当风默许:无论我曾在何处,会在何处,这片心永远萦回在此地,在此刻踏着的这块土上,爱新觉罗不要了,伊莉萨白保不了的这块土上,正如它永远向东,萦回着一座岛屿,向北,萦回着一片无穷的大地。
这段美文在语言方面,充分显示出余光中锤炼熔铸中文英文句法的特色——全段是一个长长的复句,长,而语法井然。我把它翻译成英文,以更清晰地呈现这个特色:
Facing the green hills and the blue seas at the Pearl River Mouth, and facing this blessed land of the South, I promise in the wind that,wherever I had been and wherever I will be, this heart (of mine) will forever hover over this land, the land whereon I now stand, that Aixinjueluo did not want to keep and Elizabeth could not keep possessing, as it turns forever eastward, hovering on an island, and,northward, hovering on an endless great earth.
【注释】
余光中在《何以解忧?》(收于《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中,称自己解忧有五策:1.朗诵诗歌;2.学习外语;3.翻译;4.仰观星象;5.旅行。他认为旅行可以“增长见闻,恢宏胸襟”,旅行如能做到柳宗元那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其“游兴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可以忘忧了”。余光中在结伴同游与独游之间,倾向于独游。旅行时,“旅人把习惯之茧咬破,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大小小的烦恼,一股脑儿都留在自己的城里”。又,本文析论的《飞鹅山顶》一文也收于《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此文亦见于余光中的诗文合集《春来半岛》。